2020年11月14日 星期六

吳鎮《墨竹譜》#13〈簡齋詩意〉

- 大圖:https://theme.npm.edu.tw/exh109/Spotlight10904/#lg=1&slide=6
圖片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簡齋詩意〉

釋文

#13L1:簡齋詩:意足不求
#13L2:顏色似,前身盡(點去)相馬
#13L3:九方皐。梅花親書也

- 沿襲〈小坡竹石〉重意、〈儗與可筆意〉宋元君將畫圖等開所授心得:畫竹寫意重於筆法,神似優於形似。另外,覺得這開同樣優雅浪漫,然後……果然又見「澹中有味」印
- 依《故宮文物月刊》第448期2020年七月號吳誦芬〈元吳鎮墨竹譜──父親給兒子的畫竹繪本〉,本幅所繪為墨竹畫中少見的竹花。之前不知道竹子也開花,更不知道花開後竹子一兩年就會枯萎,原以為這裡畫的也是嫩枝新葉,因這畫又學到了新知,感恩


吳鎮《墨竹譜》#12〈梅花翁寄興〉

- 大圖:https://theme.npm.edu.tw/exh109/Spotlight10904/common/images/2/img2-16.jpg
圖片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梅花翁寄興〉

釋文

#12L1:梅華翁寄
#12L2:興于橡下

- 在現場看時,覺得姿態最美的兩開,一是〈有竹之地人不俗〉的那張影竹,另一張就是這張。這幅也是展間107室現場採用的主視覺配圖,感覺和策展人或布展團隊有志一同,好像和成績好的同學選到同樣答案,小小開心。另外發現,最喜歡的幾張,包括這兩開、〈儗與可筆意〉等,恰都鈐有「澹中有味」印,不知是否這幾開也是吳鎮最有感的幾張?若是,能和畫家本人頻率如此相近,好像申論題寫出標準答案一樣,肯定更加開心,不過這點無從證駁,只能在腦內小劇場自嗨

吳鎮《墨竹譜》#11〈戲寫墨竹〉

圖片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戲寫墨竹〉

展覽下檔多時,但還是努力想回補當時的眼睛終於被打開的感動衝擊,主要是因為這幅畫,或該說畫上題字: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

起先見到這兩句,第一直覺以為講的是趙孟頫,《鵲華秋色》滿紙田園恬淡,但這裡的林下、趙畫的田園,就如《林泉高致》所說的山水,人情所常願而不得見,但有畫家妙手出之,觀畫之人不下堂筵就能坐窮泉壑。也就是,這是以退居山林的不俗之士對比戀棧鐘鼎的世俗之人。

只不過,往往人的程度到哪裡,就只能理解到哪裡。重新由前幾開看起,有天突然明白,Cynical的應該不是吳鎮,不是他的竹,不是他引的詩,而是自以為是的自己。以前幾開吳鎮對俗與不俗的理解,他看鐘鼎一派,應該不至於自恃清高、語帶嘲諷


釋文:

#11L1:相逢盡道
#11L2:休官去,林下
#11L3:何曾見一人。
#11L4:梅老戲墨
#11L5:時客至退
#11L6:而書也

- 《故宮意物月刊》第448期2020年七月號吳誦芬〈元吳鎮墨竹譜──父親給兒子的畫竹繪本〉:「幅中略帶S型的竹竿以飛白筆法寫成,並以永字八法的『啄』法表現末稍斷枝」

.雖多次讀到趙孟頫所說寫竹還須八法通,但其實自己看畫很少把永字八法拿來對照,這段文字恰是提醒
.自己不畫,也不知一般畫法,原以為墨竹是一段段由下往上寫成,但若是「啄」法,意謂至少這末段的竹枝是由上往下畫成。又學到一點新東西,感謝作者

吳鎮《墨竹譜》#10〈凌空有意〉

圖片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凌空有意〉

釋文

#10L1:抱道元無心,凌雲如有意,寂寂
#10L2:空山中,凜此君子志。
#10L3:梅華道人為佛奴戲此竹、書此詩,當此
#10L4:日,有此枝,成不成、奇不奇,口不能言心
#10L5:自知。聊寫此語相娛嘻。梅老寐語也。

- 導覽員說,這幅畫是吳鎮用以勉勵佛奴立君子凌雲之志。自己看畫沒有太大想法,但的確詩文似乎沿襲前開,連選字都有重覆:寂寂山林,空無人煙,隔開外人視線、沒有外力監督、絕無外來期待,身處這樣能讓人當然長歪折墮的環境,君子尤要慎獨,即使高處必然遭遇凜冽朔風,也要堅定向天空的方向生長。

吳鎮《墨竹譜》#9〈懸崖竹〉

圖片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懸崖竹〉

釋文

#9L1:俯仰元無心,曲直知有節。空山未[FN1]落時,不復[FN2]霜雪葉。
#9L2:此懸崖竹。如此立意可也。梅華道人戲墨。

FN1、FN2:這是故宮書畫典藏資料檢索系統的釋文,惟,因以下兩個原因,是否可能釋為「木」及「改」?
- 自己學草書的時日還淺,依目前所知草法,「未」字末兩筆皆作短點,而此處為長撇及長捺,「復」字右偏旁所見皆為夂,此處作又,且左偏旁起筆為短橫
- 若作「木」及「改」,個人的解讀是:當凜冬來臨、朔風拂面,即使是參天巨木,在空無一人的情況下,也不免因嚴酷環境為之摧折,但竹子即便有霜雪壓身,即便免不了俯仰曲直,仍能保有本來面目;也就是配合前一開,俗之移人,聖賢猶不能自免(空山木落),吳鎮此詩此竹,與其說是自我標榜,不如說是用以勉勵自己和佛奴。但若作「未」及「復」,依我現在的國文程度,還讀不出詩意為何,盼日後有機會解惑

2020年7月25日 星期六

吳鎮《墨竹譜》#7〈清風動脩竹〉及 #8〈寫竹破俗〉

- 陳光擎《元代畫家吳鎮》,故宮1983年出版,頁92:飲冰先生問,「破俗真是有天賦者才能做得到嗎?吳鎮回答他,俗與不俗在乎人心」。按理,故宮出版物自為正解,但還是覺得心有疑惑,既是自己的筆記,在此一併記下磕磕絆絆的讀法和問題,期待看到《故宮文物月刊》7月這期的專文介紹。

【疑問一】以為飲冰先生問句只限前幾句,即「俗之移人,而賢者猶不能自免,而況愚者而能免乎?」而此後一大段,即「俗之可笑不可笑,何則?……因誦東坡詩『士俗不可醫』之句」乃吳鎮答覆。即使再看一次正解,依然覺得這樣切分問答較合理?

【疑問二】該書頁102註32,指吳鎮在飲冰先生離去時所吟歌詞為「士俗不可醫」,但查對原蹟,該句實為「幸俗不可醫」,這裡的幸字草法,與智永《真草千文》寫法一致。既然吳鎮誦「士俗不可醫」句,又歌「幸俗不可醫」,俗如何能是人心可自由切換?不懂

或許是之前聽其他導覽老師說吳鎮,作品沒認真看幾幅,印象模糊,對所謂吳鎮其人,倒有了先入為主的想法:刻苦孤僻、狷介傲岸。所以乍看這笑俗二字,就覺得是他自恃不俗的吳老先生對俗人翻了翻白眼。但看這段文字,又覺得Cynical的人不是吳鎮,是似懂非懂、自以為是的我自己。覺得他說的是,從俗為人情之常,寫竹破俗,或許可以想作是他自我警醒的時時勤拂拭?

也就是,東華軟塵,是人隨大流的主動營求,即使是賢者,即使時時勤拂拭,仍不免沾染塵埃。而北窗涼風,正如東坡《承天寺夜遊》所說,「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涼風何只在五六月?何只在北窗?只不過,六塵浸染,人自然無視或無能識涼風、未聞或未能識竹笑。涼風非人力招致,卻也取之無禁,然唯無求、無處惹塵埃,方能覺察

但這本書於我仍是獲益良多,比方國學基礎太差,如果不是這裡,不會知道淵明北窗和無弦琴、文同竹笑等典故。書裡解釋:吳鎮藉淵明琴以喻人之不能欣賞無實質的理論,綠竹為風所吹動,有琅玕之聲而人不能欣賞,陶潛無弦之琴,人不能領會,俗與不俗之間,原在人能不能、願不願領略自然之美。


- 這兩開先畫「清風動脩竹」,風自左側吹,竹向右倒,葉尖並因風折撇,因畫先於文,恰置於中間,自然抒展。果如文同「笑」竹之說,其體夭屈,非常形象的竹笑。或許因為得知這典故的關係,似乎也聽到的清風動竹的琅玕笑聲。初入大學那年夏天,在文學院圖書館看向窗外草地,只見微風一掃,地上不知名花草隨之俯仰亂顫,猶記得當時也心想,這群花草似乎和風玩得很起勁,笑個不停

畫後長跋,一頁不夠,再接一紙,最後為能破俗,在邊角處,再寫一竹。想到一些善用邊角料做成的玉件,吳鎮不愧是畫竹高手,即使是這樣逼仄的角落,還是能長出再自然不過的一枝墨竹,或許在墨竹一道,這時七十高齡的吳鎮已可無入而不自得。但能在如此局限處舉重若輕,套回前面邏輯,在進入「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的境界前,該也曾不斷學習鍛鍊,經過了數十年的「時時勤拂拭」


釋文:

#07 L01 晴霏光煜煜,曉日影曈曈[FN01],為問東華塵[FN02],何如北窗風[FN03]。
#07 L02 梅花道人戲墨于醉李春波門……

FN01:按教育部網路字典,曈音童,曈曈指天將亮時由暗轉明的樣子。
FN02:東華軟塵,爭名逐利、繁華熱鬧的塵俗都市。
FN03:陶淵明〈與子儼等書〉:「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比喻悠閑自得

#07 L02 ……笑俗陋室者,飲氷
#07 L03 先生以樗翁所書笑俗二字木刻示余,揭之陋室,為問:
#07 L04 俗之移人,而賢者猶不能自免,而況愚者而能免
#08 L01 乎(之點去)?俗之可笑不可笑,何則?盖習氣所積化之而然也。
#08 L02 然而俗之果可移人,而人果不可移俗者乎?使其喜
#08 L03 名者而乏才識,喜利者而尚浮華,皆習俗移人
#08 L04 而然焉。間有墮於其間而自覺者,得非心出天賦,
#08 L05 人能移俗者,至是乎。俗果可笑乎,果不可笑乎?因誦
#08 L06 東坡詩(曰點去)「士俗不可醫」之句。先生乃掀髯大笑,捧腹出
#08 L07 門,疾走而去。余遂歌曰:
#08 L08 「我有淵明琴[FN04],長年在空屋。客來問宮商,盧胡[FN05]
#08 L09 捫軫足。幸俗不可醫,那使積習熟,我懶政[FN06]欲眠,
#08 L10 清風動脩竹[FN07]。」

FN04:蕭統〈陶淵明傳〉:「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後指閑適自得其樂或意趣高雅脫俗。
FN05:盧胡為擬聲詞,形容在喉間的笑聲。
FN06:似乎看過有人釋「政」為「改」字,先前也曾覺得,俗不可醫,故懶改,意通。但現認為應是政字,原因有三。
1)左半與右半又字似以點斷開,且《墨竹譜》後面另有一開確定寫到改字,左右兩半字符與智永千文相同,但不同於此處;
2)政字用作正字並不罕見,似與王羲之避先人諱有關,也因羲之,另想起袒腹東床的典故;且
3)五字一段的詩句,似乎多為前二後三,例如「我懶,正欲眠」,第二與第三字形成一組詞,即「我,懶改,欲眠」,即使有,比例似乎不高
FN07:蘇東坡〈石室先生畫竹贊並敘〉:與可,文翁之後也,蜀人猶以石室名其家,而與可自謂笑笑先生,蓋可謂與道皆逝,不留於物者也。顧嘗好畫竹,客有贊之者曰,先生閒居,獨笑不已,問安所笑?笑我非爾,物之相物,我爾一也。先生又笑,笑所笑者。笑笑之餘,以竹發妙,竹亦得風,夭然而笑。大徐本《說文》:李陽冰刊定《說文》从竹、从夭,義云,『竹得風,其體夭屈如人之笑』,未知其審。

#08 L11 孔子適衛,公孫青僕。子在淇周,有風動
#08 L12 竹,蕭瑟團欒之聲,欣然亡味,三月
#08 L13 不肉。顧謂青曰,人不肉則瘠,不竹則
#08 L14 俗,汝知之乎?梅華道人寫至此,遂寫竹以
#08 L15 破俗云。
#08 L16 至正庚寅夏五月。時窓雨未霽,
#08 L17 筆倦少息。

- 後記(20201114)
《故宮文物月刊》第448期2020年七月號吳誦芬〈元吳鎮墨竹譜──父親給兒子的畫竹繪本〉:
.「晴霏光煜煜」該詩,為吳鎮所作,詩題《露竹》
.本篇「大致提到吳鎮和朋友討論,認為俗是一種習氣積累,使人被影響轉化的無可奈何現象。想到孔子在衛國,聽到風動竹子……三個月不知肉味的故事;加以古云:『無竹令人俗』,因此決定以畫竹破俗,作為抗俗的解套。」
→相比先前所提文,策展人這段說法似乎和我所領會更相合。不過隨年紀增長、閱歷加深,或許再有機會和這兩開會面時,心裡又會有不一樣的觸動

2020年7月8日 星期三

吳鎮《墨竹譜》#6〈有竹之地人不俗〉

- 大圖: https://theme.npm.edu.tw/exh109/Spotlight10904/#lg=1&slide=15
- 釋文: http://painting.npm.gov.tw/Painting_Page.aspx?dep=P&PaintingId=189

圖片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有竹之地人不俗〉

作畫原由:這天有人請吳鎮畫紙屏,所以他在紙上先畫了這段竹枝,佛奴看到,指定一首詩請他順道題上,就畫成了這紙小品。

這首佛奴指定詩,前兩句不難理解,後兩句依展場影片說明,是指:有人說用黑墨畫竹像影子一樣,我這不就畫了一枝竹影到紙屏上……也就是「墨奴」意為用墨寫字作畫者,和我原先誤讀的想像有些差距,但也慶幸多學到一個Google找不到答案的詞彙

這也是這次看到這系列竹譜時興起的感嘆與遺憾。吳鎮《墨竹譜》真是很美的作品,可是先前兩面之緣,並沒有讓我真正感受到它的美好,一直到這次,可能是學習草書、初步認得幾個偏旁字根有所幫助,又或這些年眼力真有了些許長進,才覺得稍入門徑。作品上鈐蓋無數印記,標志過去這等作品只有少數藏家、行家才有機會經眼,現在置於博物館展間,人人都能一睹真蹟,可是既是書畫,又是文言草字,它與現代人之間何只隔了一片玻璃的距離。

釋文
L01 有竹之地人不俗,而況軒窓對竹開。
L02 誰謂墨奴能倒景,一枝移上帋屏來。
L03 梅華道人一日與人寫帋屏而作此枝,佛奴
L04 索寫此詩于譜上,遂為書也。
L05 至正庚寅夏五月十三日竹醉時

後記一
- 國文程度不夠好,典故也不夠熟悉,讀文言文時,於意思掌握一直是猜測居多。一併記下未得悉展場正解前的誤讀:
。「有竹之地人不俗,而況軒窗對竹開」──有竹的地方,人就不會俗氣,更何況有窗子正對竹子的地方
。「誰謂墨奴能倒景,一枝移上紙屏來」──誰說寫字的人能借光勾摹影寫就很厲害,畫畫也能假月色倒影,把竹子移寫到紙屏上……雖然覺得原先的想像比較美好,但解答是殘酷的……

- 雖說《墨竹譜》很多紙的竹枝竹葉都沒有明顯濃淡,但這紙想來畫的是竹影,只不知是否是實景寫生,不過可以想見,一定曾有這樣的夜晚,窗外有月、有竹,窗裡有吳鎮和佛奴,父子一家對月、對影,不知應算幾人的溫暖時光。在這裡,吳鎮用印又選擇了「澹中有味」

後記二(20201114)
- 依《故宮文物月刊》第448期2020年七月號吳誦芬〈元吳鎮墨竹譜──父親給兒子的畫竹繪本〉一文,「本開……末稍以特別勁利的用筆折掃而成,表現斷竹的質感,維妙維肖」。這才注意到這小節的斷枝,謝謝策展人提示


2020年6月22日 星期一

吳鎮《墨竹譜》#5〈風雨竹〉

畫作背景
  • 由題字可知,墨竹譜是佛奴拿紙要求老父畫成,時為庚寅出梅時節,至正十年,黃公望在無用師卷上題跋的同一年,吳鎮年七十
  • 吳鎮此畫用佛奴供紙、貂鼠毫筆、潘衡舊墨,背景音可能沒有風聲、雨聲,但有佛奴誦唸論語的朗朗讀書聲
題作風雨,風雨何來?
  • 蘇東坡在湖州一次出遊,途遇風雨,折回亭中休息時,一時興起在壁上畫風雨竹並題詩,詩畫後來讓人刻石保留了下來
  • 吳鎮有次見到這塊刻石,手在石頭上摩挲許久,回家幾次臨寫,都無法接近原畫。恰好佛奴請他畫畫,就再畫一幅風雨竹,並題識紀念
說到蘇東坡墨竹,前陣子才知道蘇東坡有真蹟《瀟湘竹石圖》存世,現藏於中國美術館,且曾不只一次展出。不知道吳鎮是否曾親見蘇東坡墨竹真蹟,猜測沒有,不然念念不忘的,當是真蹟,而非刻石。雖然自忖能看到《瀟湘竹石圖》的機率不大,但既然仍有機會親見,已算幸運。

喜歡吳鎮《墨竹譜》,也喜歡黃公望《無用師卷》,這次看展,才發現兩件作品有很多相似,例如:
  • 吳鎮畫《墨竹譜》、黃公望跋《無用師卷》,都在至正十年,即1350年,且同在端午前後。這時吳鎮七十一,黃公望也已八十。
  •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留有數處修改,恰可印證題跋所言,想見當時作畫的「興之所至」,而吳鎮這套竹譜,也有多紙戲墨之作,一畫山水,一畫竹,主題不同,但都清雅喜人,沒有太過用力的斧鑿痕跡。
  • 之前看于右任特展,也曾有類似感受。不管是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和吳鎮《墨竹譜》裡的畫,又或是吳鎮《墨竹譜》和于右老晚年的草字,看著就是自在舒服,沒有多年勤學苦練,想是無法這樣舉重若輕。想到七十歲的孔子,書畫若能從心所欲而不踰矩,應該就是這樣吧?

釋文
L01 東坡先生守湖州日,遊何道兩山。遇風雨,回憇賈耘老
L02 溪上澄暉亭,命官奴執燭,畫風雨竹一枝于壁間,
L03 題詩云:更將掀舞勢,秉燭畫風篠,美人為破顏,
L04 恰似腰肢裊[FN01]。後好事者刻于石,今置郡庠。余遊
L05 霅上[FN02],摩挲久之。歸而每筆為之,不能彷彿萬一。時梅
L06 雨初歇,清和可人,佛奴出帋冊,索作竹譜,遂因而畫此
L07 枝,以識歲月也。至正十年夏,五月一日,梅華人,年已七十一矣。
L08 試貂鼠毫筆,潘衡舊墨,兒誦論語聲[FN03]

[FN01] 國文基礎太差,其實不明白蘇東坡這幾句詩所指為何,先記錄疑問,希望日後有機會獲得解答。
[FN01] 霅,音札。霅上即浙江湖州
[FN02] 最後一字故宮網站釋作「聲」字,《六研齋筆記》釋作「熟」字,但查網路草書字典兩字草書寫法,似乎都無類似字型結構?

2020年6月21日 星期日

吳鎮《墨竹譜》#4〈擬與可筆意〉


圖片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擬與可筆意〉

這紙錄入兩段故事:曹操車過腹痛、宋元君將畫圖。為什麼?

一路從卷首抄錄的蘇文看到這裡,直覺的誤譯/超譯/劣譯是──
  • 車過腹痛:
    • 不確定吳鎮是否看過文同畫,是否曾如蘇東坡一樣,直接從文同墨竹習得畫竹之法,但前紙所謂「當先師意,然後以筆法求之」,不正是蘇文描述的文同心法,也就是先得成竹於胸中,然後急起從之、振筆直遂。
    • 而且《墨竹譜》卷首特意抄錄蘇東坡懷念文同的文章。文同與吳鎮雖無師徒之名,吳鎮畫竹大抵是以文同為目標,視文同為偶像。吳鎮既畫竹譜以識歲月,習繪墨竹的歲月, 豈能遺漏文同
    • 蘇東坡引曹文舊例追憶文同,吳鎮不可能到文同墳前擺燒酒隻雞,也沒有與文同往來的趣事能為文作賦,一幅擬文同筆意的小品,恰表後學敬意
  • 宋元君將畫圖:
    • 儒家講究君君臣臣,天子要有天子的樣子,臣下要有臣下的樣子,為人服務的畫畫人也要有畫畫人的樣子
    • 不熟悉吳鎮背景,猜測吳鎮不是儒家講名實一派,既說意足不求顏色似,不重樣子、形式,本是《墨竹譜》,或說道家一貫基調
    • 既然形式不重要,雞酒文賦也可代以一段竹枝
相對竹譜其他竹圖,覺得這紙頗有特殊
  • 不管是畫題或錄文,幾乎都以楷書寫成
  • 畫中只有一段單純的竹枝,沒什麼盤曲姿態。可能是看到所錄曹文的關係,聯想到神前花供
  • 接續這個想法,「擬與可筆意」畫題下鈐印澹中有味,覺得特別適合,適合一件純致敬的創作,一段淡如水的單向交流

吳鎮《墨竹譜》#3〈小坡竹石〉


圖片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小坡竹石〉

再次看到吳鎮談畫竹之法
  • 為佛奴故,畫在庚寅。但談這幅畫的源起,要看已丑,也就是更早一年,因有天申[FN01]客人帶來小坡[FN02]竹石真蹟,吳鎮一見,就吟誦起陳與義的詩句,而這句「意足不求顏色似」,大致貫穿整套墨竹譜,且不只一次錄入題識
  • 吳鎮畫竹,講求意在筆先,意合文同畫法及書法用筆,同時不求形似,尚天趣自然。親筆寫下,並要佛奴珍惜牢記
    • 吳鎮自覺老耄,感嘆年輕人有精神時間卻不珍惜學習,就算只是多花一些時間戲寫,也勝過全然不花心思
    • 不過習畫固當用心,筆法只是傳達物象意趣的工具媒介,一味追求筆法、執意追摹形象,也非吳鎮樂見
    • 後有多開題了戲寫、戲墨,大抵是同一態度
[FN01] 原以為天申是指某地,但網路查到南宋以高宗生日5月21日為天申節,不知是否此處是指天申節有客來訪,也就是元朝仍延續這過節傳統,抑或吳鎮猶過宋人節日?
[FN02] 疑問:吳鎮自註小坡為東坡長子子邁,但網路上似乎稱東坡三子子過為小坡?

釋文:
L01 東坡先生有詩云:老可曾為竹寫真,小坡(東坡子邁)
L02 今與石傳神。至正己丑間,有客自天申
L03 來,持小坡竹石為余觀。得見真蹟,因誦
L04 簡齋詩云: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
L05 九方皐。書至此,陡覺意趣似有所得。夫
L06 畫竹之法,當先師意,然後以法筆(筆法)
L07 求之可也。倘得意在筆前,則所作有天
L08 趣自然之妙。如其泥於筆法,求
L09 其形似者,豈可同日語耶。
L10 因作此帋,為佛奴寶之。吾老矣,
L11 惜其所學欠精。後生者當
L12 有精力之時,飽食終日,無所
L13 用心。略親于研池遊戲,終勝
L14 別用心。亦不可終焉溺于此,
L15 但能玩而不流,斯可矣
L16 至正庚寅夏五月一日,梅華人
L17 戲墨于醉李春波陋室

20200623補:
先前一直想,為何這套竹譜不是由〈擬文與可筆意〉、仿蘇東坡的〈風雨竹〉起始。然後今天中午吃飯時,在故宮FB看到策展人談這套《墨竹譜》《墨竹譜》畫稿從〈小坡竹石〉開始,不知是否吳鎮藉蘇軾父子,寄託對佛奴未來畫竹成就的期待。嗯……很有趣的聯想。

吳鎮《墨竹譜》#1 #2 〈東坡先生題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圖片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東坡先生題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圖片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東坡先生題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聽導時提到的一個問題:《墨竹譜》是不是課子教材?

就個人零零落落的文言理解,名義上不是,但實質上是。雖說《墨竹譜》未談畫技細節,沒示範枝、葉、坡、石該怎麼下筆、怎麼畫,也不是吳鎮發下讓兒子描摹練習的畫稿,但於卷首寫明是為佛奴而畫,且花兩頁紙抄錄蘇文,不也是透過蘇東坡描述文同畫法的文字,闡述吳鎮本人的作畫理念?

吳鎮所抄蘇東坡《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一文,前大半段
  • 說明得自文同的繪畫理論
    • 需細細觀察欲畫之物,達到爛熟胸中的程度,比方畫竹,要先有成竹在胸,然後,像老鷹捉兔,精準地一氣呵成。
  • 援引蘇轍文字闡揚繪畫理想
    • 庖丁、輪扁皆專擅一藝,做到極致,解牛之道通於養生、斲輪之理同於讀書。像墨竹之於文同,亦有超越物象的道理寄託其中,且這道理可為觀畫者察見感知,畫到極致,追求豈只形似,更在精神、在意韻。
  • 所引典故,恰突顯畫藝傳承的難處
    • 有趣的是,庖丁解牛、輪扁斲輪的故事,尤其是後者,放在吳鎮《墨竹譜》卷首這樣的脈絡下,也間接點出教與學的瓶頸。學藝,不分解牛、斲輪、繪畫,無不需要漫長時間才能磨出技術、提升境界,但即使前有古人,如輪扁所說,文字形容得再具體,不過是前人糟粕,即使親如父子,箇中訣竅亦是無法言傳。
  • 藉蘇東坡本人見證,揭示習畫的另一門徑
    • 蘇東坡說:「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豈獨得其意,并得其法。」由此可知,蘇轍不能畫,但他能從文同墨竹領會畫中意趣,而蘇軾能畫,即使畫技不能言傳,也可藉文同墨竹學得畫法。按此推論,像我這樣不會畫的人,看《墨竹譜》可窺得吳鎮畫中意趣,而佛奴這樣能畫*的人,看了吳鎮為他畫的《墨竹譜》,豈不該能進一步從中學到吳鎮畫法?
  • 強調勤習的重要
    • 蘇東坡有得自文同的畫法理論,更親眼見過文同墨竹大作,但即便如此,蘇東坡坦言,他於墨竹一藝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卻仍心手不應不能然。何故?操之不熟、不學之過。所以,抄錄這段文字,也是再以蘇東坡為例,勉勵佛奴勤加練習。 
透過層層鋪墊,《墨竹譜》光是卷首這段抄錄,就可以想像其教學作用。然而,有教材之實,卻又不只是教材。如果純是給兒子的畫稿,吳鎮不用在卷首全文抄錄蘇文。後半所錄,其實與後面冊頁內容頗有呼應,也為這套《墨竹譜》多添了溫馨深度。

吳鎮所抄蘇東坡《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一文,後大半段羅列與文同的一些往事:

  • 文同畫竹,本來也不自以為矜貴,但後來求畫的人多了,文同不勝其煩,一次煩到拿人送來的縑素丟地上,說要拿這些布來裁做襪子,結果這話傳了出去,就成了外人話柄。
  • 之後文同寫信告訴蘇東坡,他已向人宣傳,說東坡墨竹和他一脈相傳,不必捨近求遠,直接找蘇東坡求畫即可,讓他坐等襪材;文同信末並題詩,說要拿一段鵝溪絹畫萬尺長竹。蘇回信說,畫萬尺長竹得要用到250匹的絹,然後就這250匹絹和萬尺竹,兩人互開玩笑,來來回回打起機鋒。最後文同說,要有250匹絹,他就留著買田養老,並另外寫並畫了幅篔簹竹送蘇東坡,說篔簹竹長數尺,有萬尺的氣勢。
  • 蘇東坡曾作篔簹詩送文同,其中一首說,文同所在的漢川那裡,竹子長得到處都是,刀斧向來是不會放過這些竹筍的,猜測兩袖清風又好吃的文太守,看著千頃竹田,大概滿心期待要砍來吃吧。文同收信當天剛好和妻子同遊篔簹谷,晚餐就燒筍子吃,展信看到這首詩,噴飯大笑。
  •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文同過世。同年七月七日,蘇東坡在湖州搬出所藏要曬書畫,翻出了先前文同畫給他的篔簹竹,掩卷而泣,失聲痛哭
蘇東坡說,錄下與文同過去相得趣事,是因有曹文舊例:曹操為橋玄寫祭文,提到兩人曾戲言,要是有天誰先走了,經過對方墓地,若不準備隻雞斗酒祭拜,罰他車過三步就鬧肚子。

蘇東坡、曹操寫下這些舊事戲言,彰顯蘇文、曹橋兩對好友知己間的親厚關係,為兩人文章添上許多溫度。吳鎮《墨竹譜》也不光是清冷的竹枝竹影、高遠的繪畫理念、正經的處世哲學,畫面留白間隙處,點綴無數吳鎮與佛奴的瑣細日常,從開篇就滿是人間情味。

*盧勇《吳鎮〈竹譜圖卷之考辯〉》:安歧《墨緣匯觀.名畫績錄》曾記竹譜二冊,一冊淡黃為項式舊藏,耿式物(作者推測為吳鎮《墨竹譜》),一冊為佛奴作,商丘宋式物。既有竹譜為佛奴作,應可印證佛奴能畫

2020年6月19日 星期五

吳鎮《墨竹譜》

國立故宮博物院2020第二季國寶聚焦展覽官網圖片

不是第一次看到吳鎮《墨竹譜》,一直知道這是件很棒的藏品,但此知道卻非真知道。直到上月聽人導覽,終於感受到它的美好。很久沒對一件展品有這麼大的熱情,沒能在展場細看,當天回家就開始上網找圖和資料,初學草書、認字困難,找出釋文又讀不明白文言文,半猜半掰,竟也興味盎然,現在並為了它,決定開網誌記錄下來。

除了可能出國送展的一開,《墨竹譜》此次在故宮展出2119圖,預定展到2020/07/27,不知換展前有無機會再見

670年前,吳鎮畫這套竹譜以識歲月,某種程度,其實也像現代人用FB、IG生活打卡。類似張大千《以寫我憂》、《狂圖冊》之類的作品,《墨竹譜》圖文並茂,俠客島上的圖譜文字引人誤入歧路,但吳鎮的文字卻和竹譜各圖互為搭配,他在這些紙上曬圖、曬字、曬生活日常、曬高遠的藝術追求和想傳承的人生體悟。不知道台語說的深緣能不能用來形容書畫,如果可以,這套《墨竹譜》應是當得深緣二字,雖然書畫、文言文、草書墊高了欣賞門檻,但圖好、字好,自然雋永又耐看。

故宮網頁不難找到《墨竹譜》資料:
(故宮書畫檢索系統,品名/作者輸入墨竹譜/吳鎮,即可找到各幅冊頁介紹,前兩頁抄錄蘇東坡為文同作的文章,基本資料Tab裡的釋文欄就有中翻中,其他冊頁的圖說,則需點選題跋印記Tab,才能看到各篇識語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