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講：「馬麟〈初日芙蓉〉的再發現：論筆墨在書畫鑑賞的重要性」

講題：「馬麟〈初日芙蓉〉的再發現：論筆墨在書畫鑑賞的重要性」

時間：2024/05/25 14:30

地點：國家圖書館一樓簡報室

這是中華文物保護協會舉辦的系列演講，由台北故宮何炎泉老師主講，主題為馬麟《初日芙蓉》軸。兩個小時的演講加問答，匆匆記錄，趁記憶猶在、看得懂畫符般的文字，先謄這兒

【筆記】

-關於流傳

。故宮藏品，來自羅家倫夫人捐贈，與吳鎮《嘉禾八景》同為羅家舊藏。2023年最後一季展於故宮202室「巨幅書畫」展區，是本畫第一次在故宮公開展陳

。右下水月旁，有傳查抄胡惟庸相關「司印」半印，與蘇軾《寒食帖》、米芾《紫金研帖》「司印」半印相同，時代至少可上推至元

．[20240630] 補記當天一瞬間的震撼：何老師的PPT只放下圖左一至三印圖像，其中《寒食帖》及《紫金研帖》擷圖附帶戳印旁文字墨跡，很難想像，經過這麼高倍數的放大、再放大，螢幕上投放的蘇、米墨跡線條仍非常清析明確，完美到看不出任何瑕疵！

 

-關於畫名

。「初日」可作二解，一是first day(s)，一是清早，推為前者 ，即芙蓉剛開

．原因1：水中映日似應是中午時分、日正當中

．原因2：去年暑假檔「草蟲捉迷藏」展有專家分享，古人所畫實際多為蛾，原因是蝶白天活動，只有白天休息的蛾方便畫家觀察學畫。本畫所畫為蝶，符合蝶夜間休息的習性

。「芙蓉」主題可能出自北宋詩句，換言之，《初日芙蓉》可能也是一幅南宋詩意畫

．因為畫中霧聚未散，顯然無風，但水卻有紋，無風而能動，當是溪流活水之故，可知畫中芙蓉立於溪邊，非園裡池塘一景 

． 蘇軾詩：「溪邊野芙蓉，花水相媚好」。王安石詩：「水邊無數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濃」

．馬麟所畫《秉燭夜遊》，推是蘇軾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芳春雨霽》因水面畫有水禽，王耀庭先生認為可能是小鴨，也就是蘇軾另一名句「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馬麟真跡

以故宮所藏《靜聽松風》、《秉燭夜遊》、《芳春雨霽》、《暮雪寒禽》作馬麟標準品（其實故宮藏品還有《暗香疏影》，何老師未提，不知是畫上無畫家題簽？抑或這幅畫另有其他問題？不懂）

。畫家署名馬麟，與標準品畫家簽名對照，《初日芙蓉》簽法相同，例如馬字「ㄅ」角度相仿，且其四點的第一點都卡準「ㄅ」橫劃前

。水紋及水邊石塊形狀、處理手法相近

。芙蓉花、葉分別以不同線條處理，甚至花瓣瓣緣與花托花萼、葉緣與葉脈的線條也有分別，以葉緣為例，放大看其線條，用筆雖有抖動，並運用短點斷續線條，但圓厚質感有乃父之風。《初日芙蓉》主角雖是花，但葉的各種姿態更精彩，像是畫葉片各種方向的翻轉、枯葉及葉片的小洞……明清罕見

。水中月影，淡淡染出明月中的陰影。水面波紋，除墨線之外，另染有綠褐兩道線條，表現水波略有起伏，非一平如鏡。而其他標準品的水紋，或許受限尺幅，沒有三色染出立體層次，但也藉偏鋒筆法加以表現

 

 。《初日芙蓉》 花瓣線條表現，類似《倚雲仙杏》馬遠花瓣的筆法

-宋畫 v. 明畫

。故宮不少原標為宋的繪畫，何老師個人認為或許實為明畫，許多學者都有相關研究發表，指明初內廷曾大量仿宋畫

． 明初宮廷畫既師法宋畫，孫肖祖，明初宮廷畫肖似宋畫，再自然不過。然而，若反過來，以宋時詩意畫必為小品、指這類大幅掛畫必為明初後仿，是「常識」誤人，或許也誤畫，正因祖孫肖似，難保沒有南宋大尺寸詩意、山水掛軸因此被錯殺，甚至因此未受到應有重視、泯於畫史

．《初日芙蓉》即為南宋大幅詩意掛畫例，日後畫史可能記上一筆

。宋明畫並呈，還是能看出分別

 ．區別不在筆墨高下，不同時代，都有第一流畫家能以筆墨功夫做出第一流的線條品質，馬遠、馬麟父子如此，明朝第一流畫家如唐寅，乃至民國第一流畫家如張溥，亦都如是

 ．區別在於時代風尚。明人所處時代，沒有南宋那種對物象、對準確的追求，看明畫的配角，落差尤其明顯

*例1：馬麟《靜聽松風》v. 唐寅《山路松聲》──何老師稱，傅申老師曾說：《靜聽松風》用筆較馬麟其他畫作更豪放，如果不是畫家自己署名，或許有人會誤作唐寅畫。然而，兩人筆墨雖都擠身一流畫家之流，對細節的經營卻有差異，像是唐所畫松樹樹皮、樹上掛籐、人物和橋，都是逸筆草草、意思到了就好。又比方馬畫松針是由內向外輻射，唐畫松針是由外向內聚攏，但實際上松針生成必然是由內而外

*例2：馬麟《初日芙蓉》 v. 明呂紀《秋鷺芙蓉》──呂芙蓉花瓣畫法，大抵近似北京故宮藏宋徽宗《芙蓉錦鷄》，線條偏柔，但畫家雖用心畫了花瓣，看向花托、花萼，就會發現力度不及，甚至是力有未逮，花枝、花葉也偏扁平圖像化，一樣畫了翻轉葉片，可是不像馬麟以中偏鋒混合使用不同筆法，線條相對單薄，描繪功力遠遜《初日芙蓉》

。問答時間一位來賓問到，是否可以絹畫/紙畫區分宋畫/明畫？何老師說：

．絹不吸墨，需上礬，線條扁平。紙可讓墨滲透進纖維，線條中間較兩側厚實，較為立體；即便是紙，亦有不同區分，楮皮紙纖維大概三層，少於四五層的宣紙，是以墨線層次，楮紙不如宣紙 

．宋人用紙開始普及，但彩畫仍多用絹本，原因是需多次敷染，絹相對經得起反覆上色。書法開始大量用紙，始於宋；繪畫開始大量用紙，始於元

．宋畫用絹、明畫用紙，只是粗略分法，但通則總有例外，故宮所藏宋畫有馬和之兩畫用紙，明畫如唐寅《山路松聲》用絹

*[20240630]夏圭《溪山清遠》 亦用紙

-關於故宮北宋鎮院三大掛畫

。何老師演講中稱，三作不只畫厲害，觀畫方式也先進。不知這觀畫方式先進所指為何？ 

-引用他說

。何老師轉述某哈佛教授（應未提示該教授姓名）演講談話：北宋顯學非理學，王安石列為第一，第二是蘇軾/范仲淹，理學頂多排到四、五，理學勢盛大興，實在南宋朱熹

。何老師講《初日芙蓉》霧景時說，南宋宮廷畫常見霧氣，是因為這時移都杭州，環境變了。後又順帶說起，某位前輩老師（忘了何老師說的名字）稱，渡海三家都曾畫許多台灣大山，在大陸沒見過這麼綠的山（???不知是否聽錯）

-問答時間另有兩問：

。故宮唐或更早前的繪畫？何老師說，故宮所藏《唐人宮樂圖》，目前學界對其時代並無統一見解，他個人不認為台北故宮有唐以前傳世畫跡，因無實品，少有研究。現今唐以前的繪畫研究，諸如北大考古，以及師承巫鴻教授的中央美院鄭岩先生，多以考古所見為研究基礎

。唐朝有畫家是宰相，馬遠、馬麟出身五代相傳的繪畫世家，這種現象並不罕見。過去如王氏一門的書藝筆法皆是家學，向不外傳，因為筆法書學影響到子弟出仕任官的機會、攸關士族的傳承壯大。但安史之亂，長安人去十七，許多士族家學斷絕，又或為避免斷絕，才打破代不外傳的舊例，譬如唐代書論，不少都在安史之亂過後出現。也因此學界有人稱之為唐宋變革，現代人會鄰里間串門子，就是宋型社會的遺留

．何老師說，學書法，結構或許兩年就有小成，但線條部分，就算寫了二、三十年，也不見得能升級入流

．想到《書譜》所說：設有所會，緘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於累年，向規矩而猶遠 

-關於現場看展的必要性

。場上所見PPT擷圖，只要是台北故宮藏品，據何老師說，都是上億畫素（不確定是否聽差，目前故宮官網能下載的最清楚圖檔是600萬像素），根本不是現場能看到的細節。不知道他言下之意，是不是其實書畫不用現場觀賞？

． 想到上檔故宮書畫展覽策展人方令光老師簡報演說，所提，「書法就是要用顯微鏡來看，否則永遠都看不懂書法！」。可是，就算是古人能貼近書畫原件一筆筆仔細賞鑑，不說上億像素，就算是600萬像素，真是古人能看到的東西？若不是，那古人究竟是怎樣賞鑑？

．我想這也是現代書畫導覽員面臨的難題，就算把觀眾帶到了展場原跡櫃前，要怎麼讓不管是前排後排、身高高矮的每位來賓、每雙眼睛，都看得到研究員老師PPT檔裡600萬像素圖檔上的細節？無怪乎展場上跟過的、蹭聽過的書畫導覽，不論講者是策展人、導覽志工、外部導遊，幾乎都在講時代背景，講書/畫家生平、書畫內容主題、乾隆鈐印……之類的故事

  

【其他】

-N久前發現，參加的演講幾乎總會聽到手機鈴響，近年很少有機會參加實體講座，但今天場中聽到兩通不同方向的電話鈴響，才又想到這事

-今天聽講很有收穫，一連霍霍6頁筆記。但現場空位不少，且似乎未見人錄影，殊是可惜

。[20240805]補充：只是覺得可惜，因為一定有很多對這主題有興趣的人沒能出席聽講，但絕無抱怨責怪任何單位個人的意思，也不敢抱怨責怪。每次有座談會訊息發布，總有人請求加開直播或提供錄影回放，如不獲應允，偶見人理不直但氣很壯地抱怨，甚至指責主辦方。身為時間較無彈性的上班族，可以理解有直播回放需求，但有單位免費舉辦活動、講者願意公開分享心得創見，真心已覺得感謝，直播、錄影、公開供人回放……比單純線下演講涉及更多面向問題，人家又不欠你，實在不懂哪兒來那麼多理所當然的怨氣

觀展：別具隻眼 - 傅申教授古書畫鑑賞題跋展

之前知道何創時基金會，是因為幾次傳統與創新書法展，再後來是萬曆萬象展，開始知道這裡藏了眾多明人書跡，但這卻是第一次到何創時基金會參觀，即別具隻眼 - 傅申教授古書畫鑑賞題跋展。雖說是參觀，但主要聽導，實際看畫的時間有限，下次該再找時間過來

初步觀察

-相信會有老師覺得這展與故宮本檔很有一比，甚至猶有過之。至少對我來說，這檔別具隻眼展繪畫篇，幫我開了眼界，展間很多只在書本文章裡看過、甚至唸不出名字的畫家，比方：

。入口處的李流芳《江山覽勝圖卷》，一度想，手筆實在很像子明卷（對，相對於無用師卷，所用水墨較多）！之前在故宮看過李流芳嗎？想不起來。不過導覽老師說，畫上沒有款識，不知是否聽岔了？若是沒有款識，如何斷定出自李流芳？

．[20240530]打開故宮子明卷、無用師卷一比對，發現若說《江山覽勝》像《富春山居》，似乎也沒有當天第一眼看到時感覺那麼像，果然記憶和感覺不一定準確。另外，畫卷起始處下方鈐有「長蘅」印，應是定為李流芳畫的（至少其中之一）依據

。歸昌世《山水集錦冊頁》 ，雖然筆墨遠不及倪瓚，但能畫成如此強烈鮮明的雲林風格，也讓人印象深刻，而這號人物，之前似乎完全沒有聽過

 ．[20240609]展方安排多場導覽，20240508下午參加其中一場，創時書院院長趙孝萱女士特別介紹中有茅草空亭的那幅（下圖左），尤其是畫中所題：「雲林溪山亭子，疏逸處，後人用盡氣力終不逮者，緣於胸境不及耳，非工力不到。所以古人云，多讀詩書，筆下自然千古。」而我個人，其實更多注意到它隔壁那幅（下圖右）

*後人學倪畫者多矣，其中不乏名人大家，但筆墨比之雲林往往是太多、太過，多讀詩書或許能提升胸境，但真能變化筆墨氣質，使更形似，甚至是神似雲林？這是下意識或刻意把兩個不同面向的問題混為一談，不過不只是古人如此，今人亦常見，實也不必糾結於這類conflation。倒是題字釋文，「非」字創時官網釋作「然」，再看一次原字，想來只是創時官網誤繕。

*另一幅（下圖右）的題字也有意思：「畫之取意，猶琴之取音，竗在有意無意之間。」覺得這段話，更好地提示了整本冊頁的字畫餘韻，對，畫有韻，文有味。可能是這段題字的關係，也可能是這開近景兩樹、遠山流水的關係，想起伯牙與子期，想著畫家當年透過作畫，上友古人，想像畫作經歷一代代地流轉，如今在展間、在網路，繼續與今人知音對話。我或許沒能讀懂畫中所話，這段聯想也未必是畫家真意，但現代和未來，必有畫家知音來到畫前、經由圖像，隔著時間長河與畫家相遇

。 龔賢《龔半千畫範》，之前故宮研究員老師似乎說過龔賢畫不常見，故宮展出的那件已不復記憶，展場上這件，不知是不是輪廓線畫法關係，會想到用2B或更軟的鉛筆所畫素寫，後面幾幅橫點雲山、橫點葉樹，則會想到董其昌詮釋米點、樹石

。魏之璜《溪山舟行圖卷》，第一眼看到卷首的紅葉及隨紙幅橫流的溪水、漁舟，不知怎麼想到唐寅《溪山漁隱》 ，當然也很快注意到這不是唐寅，但也想不出哪裡看過這樣的風格，比方中間的瀑布，下方水紋畫法莫名有種現代圖案化的況味。即使之前看過魏之璜畫作，大概這幅才會是我記住這位畫家的起點

。文伯仁《擬王蒙山水》，在展間出入口處，也是本次展覽第一幅看到的畫。故宮看過文伯仁，但不知是那裡所藏不及本件，又或故宮展間人與畫的距離太遠看不清細節，這次這畫終於讓我看到文伯仁真的能畫，很多精緻細節，也看到他畫成後一次次濃墨提點、加畫樹石的再加工。以前覺得宋畫有種厚實的質感，像李嵩《花籃》裡的紅花綠葉，一道又一道敷色上彩，就和明代青藤白陽、清初惲壽平、近代嶺南畫派有明顯區別，但今天看文伯仁畫，或許主題畫科、時尚流風等很多面向都不不一樣，但一遍遍反覆調整加工、追求美善，其實還是有相同之處

。吳歷《雨散煙巒》，傅申先生題跋說，吳歷此作比故宮所藏吳歷要更精到，其實根本不記得故宮看過什麼吳歷大作，沒能比較，但如傅先生說，這幅畫和同一行桌上展出的文伯仁畫一樣用心、筆墨也到位，很值得一觀

．[20240715補] 見《典藏．古美術》文〈字字盡是傅申浮生，老筆風雲韻千秋：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別具隻眼—傅申教授古書畫鑑賞題跋紀念展」〉，才知題跋早記有人有同樣感嘆及疑問：「漁山真跡遠少於石谷、麓臺，余見此卷即定為真且精。時同觀者思勝兄曰：『不太漂亮乎？』余以為非老筆，乃其四十五歲時精品也。漁山壽高八十有七，以余所見其偽跡甚夥，後知此畫曾於一九三九年孔達及王季遷合編之《中國明清畫家印鑑》一書中。又讀陳均嘉慶十二年跋，知卷首吳漁山印上方之畢俠君漢印，清時畢秋帆欲得而未果，後為汀州伊秉綬所藏，皆為此卷來歷之佐證，洵難得也。又余台北故宮見吳歷巨冊，其筆墨不及此卷遠甚。卷後有兩百餘年老紙，乃不覺手癢而喋喋不休也。」」。想到N多年前第一次見故宮所藏《寶月帖》，也曾暗想，原來蘇東坡也有用筆精緻的書跡流傳

。唐寅《灌木竹石圖》，這是今天參觀完就想立刻記下的主因……畫，想到粗文細沈裡的文，書，如果其他部分都遮住，我第一想法是文徵明，又或是號稱文徵明的字。看到鑑為唐寅真跡字，心裡還是忍不住冒出一個又一個驚嘆號及問號，果然，我看過的東西還是太少

 -這該是我迄今距中國古畫最接近的距離。故宮書畫都擺玻璃櫃裡，印象中最接近的一次，是郎世寧展在210室入口大牆展出的大馬，幾乎實體大小的馬匹靠得這麼近，看得十分過癮。不過，別具隻眼展展出的畫作就壓在透明壓克力(?)下，手一點，與畫作的距離就只剩那塊壓克力的厚度，這距離近到後背包曾不小心碰到後桌桌角，幾乎碰到展件邊緣，心裡一顫

-很感謝基金會提供導覽服務，雖然線上檢索三位導覽人的資料，似乎背景都偏重書法，不過難得能聽到很多展覽主題，也就是傅申先生題跋的小故事，且為讓全部人聽清，展覽方還讓導覽人配備麥克風，非常貼心

。不過有好就有壞，這麼小的展間，即使摀著耳朵，應該都聽得到這具麥克風發出的聲音，要是有人希望安靜看展，可能需考慮避開導覽時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