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一場看的展覽是故宮書畫常設展，開心發現場內處處是細節高清放大圖，對視力漸差如我者，金是太感謝策展人的友善驚喜
明 項聖謨 《孤山放鶴圖》
上一幅看的畫仿王蒙畫法，走到《明項聖謨孤山放鶴圖》展櫃前，頓時覺得視野開闊、身心舒展，不過這只是初相見，看到畫家題識，突然覺得沉重了起來。「高士有梅兼有鶴，山中影響不曾孤，殘梅野鶴雖非舊，夢想春深寫是圖。六橋花柳盡飛灰，冷落西湖春去來，獨有林家遺跡在，圖中日日見梅開。」
-盡成飛灰的豈只六橋花柳。杜甫面對國破，可至少大唐山河猶在；項聖謨所處的世界，非但家毀國破，且大明山河大致已都不在。「殘梅野鶴」句，「非」字寫時係以小字後補，或許是不小心漏字補寫，但真是巧合也好，反而更突出「非」字，殘存的梅花和野鶴，看起來與過去無二，但也只是看起來，遺民只能在夢裡、圖中與遺跡，與回不去的從前重會，可能是不倫不類的比喻，想到無崖子明裡畫的是李秋水，卻是透過畫像懷念小師妹
-「夢想春深寫是圖」，在春天的尾聲，夢中猶自想念。萬曆丁酉後的下一丁酉是1657，為項氏過世前一年，依
故宮官網劉宇珍老師說明，畫家自署「再生丁酉人」，「蓋項氏生於萬曆丁酉年，至此又一甲子，故此作極有可能為其暮年所為」，若是，畫家可能至死都未釋懷，但這份愁緒是無法宣之於口的，只能利用林逋、蘇軾的故事折疊隱藏。這畫，有如畫家的樹洞
-只不過，即使畫家刻意遮掩，猜測乾隆不是看不出來項氏那點小心思，他在畫上題寫：「自從處士此肥遯，千載孤山竟不孤，欲笑古胥特多事，私人寧藉寫為圖。」（這幾句，不知怎麼地，想起《采石江邊》詩）。但那又如何，「南宋樓臺劫火灰，梅花自放鶴還來，撫圖似晤林和靖，騁望湖天笑眼開。」大明和南宋一樣早亡了，在大清的江山裡，梅照開、鶴照飛，項聖謨不過是又一個只能暗借林逋自傷自憐的人，何足在意，乾隆撫圖賞畫，只見林逋風雅和湖天勝景
不是第一次見到此卷，但之前走過、路過，都不曾好好看過，今天狀況不好，只大致從頭看了下
-展場說明牌：
#1陸柬之舅舅是虞世南。果然，古代字寫得好，多半有家族傳承關係
#2史載陸柬之善於模仿虞世南及王羲之行、草書，但缺乏獨創的風格
。其實這也是我一字字看時的印象，陸字「變化」（如果稱得上變化的話）極其規律，文中「不可」、「而」、「有」、「雖」、「言」、「能」、「難」……等字，幾乎（當然，不是全部）多是同樣造型，甚至固定寫草、寫行，而「之」字印象中就主要長扁兩種寫法穿插，草行轉換有時頗顯突兀僵硬，有種手工書寫集字的感覺，不知道米芾早期的集古字是不是也是這樣？
-對寫過張金界奴本蘭亭及集字聖教序的人來說，實在處處眼熟，因為文中很多字與蘭亭及聖教序重覆，而這些字的造型與蘭亭及聖教序所寫如出一轍。像到……甚至一度想過，蘭亭如果為偽作，作偽者的字，大抵就像這樣吧?!（當然，陸柬之時代較晚，不會是他）
-看
本次說明牌寫，「本卷文字內容與9世紀編《文鏡秘府論》收錄者大致相似，其中的異體字與避諱方式，也多能與唐代資料呼應，可見此卷頗具〈文賦〉的古鈔本面目」，而
故宮官網網頁說，「元以後，此卷就以陸柬之的作品發揮影響力，故無論作者屬誰，都很難忽視此作在書史上的重要性」。想來，故宮老師們也不認為此卷真為陸柬之書
-[20240330補]策展老師方令光老師1月曾針對此次展覽
簡報演說，利用此次重新拍攝的高清相片，發現書寫動作緩慢遲滯、多有描補，他個人不認為是雙鉤，而是集陸柬之字連描帶寫之作，像是看一字、寫一字，故速度極慢，且破損處十之八九有明顯的描補痕跡，是人為蓄意破壞
。方老師沒有明說，但既指寫者刻意集陸字描寫「創造」出文賦新作，似乎是指原臨寫者蓄意作偽。可是，破損處的放大圖可以看到，未破損處殘留書蹟除墨色之外，還有朱色，如果不是看到牆板上的放大圖，以為是閒章朱印，但放大圖看來，很像之前書法課寫了字給老師朱筆點評改動。所以想，本作會不會原是某人臨寫陸柬之字，且臨寫作業有老師朱筆批點，也就是原臨寫時並無作為之意，惟因字形美、寫得像或什麼因素，不知何時被人刻意破壞朱筆評點等破綻處、假作陸柬之手書？
。今天看了李倜卷末題跋，第二跋明顯質疑本卷非陸柬之字
。另外，老師演講時說，書法就是要用顯微鏡來看，否則永遠都看不懂書法。可是，要像老師簡報所用這麼高清的圖、放大一筆一筆看細節，若不是運用今日的技術，根本不可能做到，所以古人都看不懂書法、沒有能做到真正的書法欣賞、賞鑑了嗎？當然不是！或許，科技進步給人新增了書法欣賞的全新角度和視野，但一定也有舊時代使用、新時代仍適用的書法欣賞、賞鑑角度和視野。所以，方老師這段話，至少以我目前的程度，無法接受，但即使如此，很佩服方老師策展研究的用功
-不是二樓書畫區的展件，在一樓特展室
「無界之涯——從海出發探索十六世紀東西文化交流」展覽角落看到，印象中，這是何炎泉老師N年前講故宮必看十件書法名蹟裡時代最晚的一件，之前展出，不曾好好看過，這次再見，特別花了點時間一字一字慢慢看，和樓上那件陸柬之《文賦》實在是很有趣的對比
。文賦像訓練有素的Model一樣，從頭到尾每字拗著同樣造型，也是功力
。《雜書詩帖》此次只展最後一段〈名都帖〉，通篇精彩處多，光一開頭，前兩行並排的「名都」兩字，就極盡變化之能事
．第一行「名」字寫了「夕」字後，稍作停頓，即一氣呵成由「口」接「都」字，甚至是下一字「篇」都一筆寫完，不過基本可以看到完整「名都」字形
．第二行「名」字筆筆斷開，反而「名」字最後一筆與「都」字第一筆短橫「一」相連，而「都」字基本筆畫也都斷開，僅最後的部首右邑「阝」一筆捲成，並與下一字「多」的第一筆「／」相連
。讀曹植《名都篇》的少年輕狂，搭配祝字的跌宕縱橫，特別文質相符、痛快淋漓。不過不知道祝允明作這字是哪年，如果在晚年冬季，配合曹植詩成年代的說法，或許祝允明寫字時挑選這篇，有更深刻的意涵
。「冬日烈風下寫此，神在千五百年前，不知知者誰也」。祝允明時代回推一千五百牛，漢時草書名字，我自己僅知張芝，不過沒見過張芝字的印象，希望有日也能得見
-何炎泉老師《書法這麼美》收錄「書品」專欄文章，其中一篇就以本作為主角，擷取多字並以很多比喻、由多層面說明其高妙之處。這些介紹，有些於我，仍待眼界提升後慢慢消化，不過文中所說，在看這篇作品時，我的確有拼圖的樂趣
。如前說第二行「名都」二字，祝允明的許多線條進一步簡化，橫點豎捺的長度可能再縮短，轉彎的弧度可能大拐變小轉，原有的連筆會斷開，分開的筆劃或文字可能串連，要由這些變化中拼湊出較規矩熟悉的草法，有時需要動點腦筋
。但反過來說，祝允明此作選擇抄錄曹植名作，除內容與草字的配合，猜測其考量也包括：這麼具挑戰性的草法，要是不選大眾熟悉的內容，觀賞者要挑戰的將是地獄難度。試想，書家好不容易有得意之作，但觀者看不出書家原要寫的內容，甚至識讀出不同/不宜的內容，也會是很尷尬的事
-和同學吃飯，突然想到一個可能別人覺得莫名其妙的比喻：前不久聽到同事手機鈴聲，學到一首英文歌，即Mina Okabe的Every Second，聽歌時覺得不能理解唱的內容，查證它歌詞，才發現歌唱的旋律/歌手換氣處（"^"），和歌詞的斷句處（"/"）並不一致
Every second, every day^
I spend hoping we never change / love when you^
Never wait or hesitate^
To tell me what is on your mind / really do^
Enjoy your company / . . .
也就是，love when you和really do雖然在「聽起來」是句子的末尾，但實際上是下一句的開頭……就像書法中的連筆游絲，《雜書詩帖》此次展出的〈名都帖〉的「名都」兩字，不管是第一行的連筆，第二行的隔斷，都有這種前後字尾首相連的表現方式
。以前聽人說書法與音韻相通，覺得很難體會，但今天這突然的靈光一閃，似乎有點能體會這種說法
-原來很早就接觸過王維《輞川集》：展間裡多次走過、路過並未注意這卷畫，是卷尾「馮子振」楷字吸引了我的目光，才發現小時候背的五言詩如〈鹿柴〉和〈竹里館〉，就是王維在輞川所作。如果現在陝西的輞川鎮就是唐王維隱居的輞川，依
Google地圖，在西安市東南
-又原來王維是唐玄宗開元名相張九齡提拔，在李林甫上台、張失勢後，晚年向宋之問購置輞川別業
。曾於清源寺壁畫輞川諸景作《輞川圖》，但因唐武宗滅佛拆除該寺，連帶導致名畫被毀。但北宋至少有兩卷《輞川圖》現世，「一本用矮紙，一本用高紙」，當時已有真偽之辯：黃庭堅認為兩摹本皆意出王維，且臨摹得人；黃伯思和米芾則肯定至少一本可能為真。不過乾隆並不認同前述看法，「至宋黃庭堅，諸人於畫理不精，且未深考，自不足為定論」
．學者莊申推測，清源寺壁雖已不在，或許王維原畫稿紙仍存，遂成摹本依據，黃、米所斷真本，為藏李衛公家本，莊認為即黃所說矮紙本
．「近年來學界研究推斷，明代杭州藏家高瑞南藏的〈郭忠恕臨王維《輞川圖》〉應是宋代長安李氏藏本，也是目前所知最早的〈輞川圖〉臨本，今日藏於美國西雅圖美術館」在Seattle Art Museum (SAM)官網查到這幅
Wangchuan Villa，出處寫袁克文，但看不到圖末有無跋文，也無法確定是否是否文中所指該卷
。張文寫：「晚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則記錄：[『]王維〈輞川圖〉，好事者家有一本。[』]可見晚明若想附庸風雅一番，少不了要買件〈輞川圖〉畫卷擺在家中 」。從不知〈輞川圖〉有此地位，話說，如今的文藝收藏入門，似乎是畢卡索、梵谷/雷諾瓦、常玉？
．
柴字此處讀音及字義皆通寨，是圈養動物的竹木柵欄，故傳世這類輞川田園圖，多畫鹿及柵欄提示係鹿柴景。
． 「反影入深林，入照青苔上」兩句，張文解釋作日光；馬主張，青苔既生，日光不到，應是月光。小時候所學是日光，畢竟空山裡能聽到人語，若是夜裡，是否真還有人在深林徘徊未歸？因此對月光說，雖覺得有其道理，卻又存有疑惑
。之前看過
李公麟白描〈龍眠山莊圖〉，當時只覺得線條遠不及曾見的〈五馬圖〉，其用紙，很大機率也不會是傳說中的澄心堂紙。讀張文始知，李之建莊及作畫，皆追隨王維輞川舊事：「北宋元符三年（1100）他告別仕途，回到故鄉的龍眠山養老。與王維晚年想潛心佛道、隱居山居的念頭相符，李公麟建造了「龍眠山莊」。擅長繪畫的李公麟也圖繪各個遊覽景點，完成
〈龍眠山莊圖〉長卷。此畫卷今日收藏在國立故宮博物院，卷長約364公分，全卷以李公麟擅長的白描筆法繪成」
-可以理解中國文人對隱逸的嚮往，也可以理解輞川畫題為何代代皆有市場、不斷有人以詩文/圖畫/園林接續創作。其實西方也有悠久的田園牧歌傳統，與王維為代表的中國古典田園詩畫傳統雖然有別，卻也有相合之處。西方觀者看輞川畫，尤其是如果知道所畫歷史背景，不知道會有什麼想法評價？好奇
參觀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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