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5日 星期日

觀展:2023第三季故宮書畫

時間過得很快,才剛吃粽子,看到新展要上檔的訊息,就過了七月、中元,甚至過了中秋,迎來光輝十月又一新展。在看下一檔展覽之前,先記幾件猶有印象的書畫
 
明沈粲《書應制詩》
沈粲這件書跡,既是本期展覽的重點展件,特別一字字跟看。官方說明寫「行楷書精整,章草古樸,今草則筆法放縱。」,但僅看楷書部分,就發現前三行及後兩行有一些肉眼可見的明顯差距,愈寫愈走鐘,像不小心關了美顏、脫了塑身衣一樣,和想像中的名家二沈實在對不上號

-例1:鉤趯(上排取自前三行,下排取自第四行)
擷圖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明沈粲《書應制詩》

-例2:捺磔(上排取自前三行,下排取自第四行)
擷圖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明沈粲《書應制詩》






-例3:寶蓋(上排取自前三行,下排取自第四行)
擷圖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明沈粲《書應制詩》









所以忍不住寫信詢問,藍字是收到的回覆

問題#1。為什麼會有這類差距?比方書家書寫到中段,下筆時沒有一開始嚴謹?中途換了一種書體(若是換了書體,是否能請提示可能使用了哪些書體)?換了書手?是否有其他常見/不常見但可能的因素?
書法是一次性的書寫藝術,一筆一畫都不可能一模一樣。視覺上線條的差距,與紙、墨以及書寫者的技術、運筆時輕重緩急的搭配有關,但用筆,或稱筆法應該都是一樣的,除非作者本人極為刻意的強調、主張內心某種狀態或意識。章法上一開始嚴謹,之後轉為縱逸,這很自然,可舉院藏書譜、自敘帖為例。沈粲書作具備兩種書體,前楷後章草。從其書寫的調性來看,是同一個書寫者,也就是沈粲單獨完成。況且字數不多,不需要兩人以上合作書寫,落款也已清楚說明。
問題#2。除沈粲本幅書作,206展間展出中的祝允明詩翰卷亦是多體並呈。請問這類創作是明朝時風所尚?始自明朝的創作類型?除展現書家兼擅多體的書藝,是否有其他作用?
這種表現在過去並非沒有,譬如十七帖,大多為草書,但也摻入一件楷書信札。智永真草千字文、元明盛行的四體千文、六體千字文等更是刻意用不同書體書寫的名作。還有一些是跟下一題有關的雜體書的表現,也就是楷、行、今草、章草並陳,大多是用章草點綴,一般稱為裝飾性的效果,元人趙孟頫可謂是此類書藝表現的翹楚。沈粲先用楷書,再用章草,在同一張紙上用兩種書體完成一件作品,書史上雖不常見,但淵源、來歷可以回溯,不算首創。目的只能猜測,例如告訴觀者他會寫兩種以上的書體、活化視覺效果、時代風氣、對方要求等等,需再詳考,但不見得有答案。而祝允明詩翰卷基本上是行草,偶見楷書、章草形體、筆法,其實就是雜體書,元明盛行,隋曹植碑已見表現。
問題寄出後,很快就後悔了,想起同檔同展間的米芾《書尺牘》(《臨沂使君帖》、《戎薛帖》)也是一紙並呈兩種書體,沒想清楚就冒然問問題,抱歉浪費老師和居中傳訊人員的寶貴時間,但老師不愧是老師,所給的第二題答案超乎原預期。但對第一題……就像喝醉的人總說沒醉,落款題識若全然可信,大概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研究題目。只看本件「沈粲」後兩行楷字,還是覺得難符二沈書名


非常應景的第三季展件,可惜國文底子差,其實看不懂詩文寫什麼。只一點不明白,一併記下:官方說明寫「此幅為在友人家食蟹後戲作」,但看落款寫的卻是「康熙甲午,徐探花亮直寓齊食蟹戲作,丙申夏首又三月,鳴玉十一兄以佳紙屬何焯重書之」,詩作於甲午,本幅卻是兩年後的丙申夏日重謄……


瀑布、流水、波紋……各式水紋畫得很好,中央遠山山頂仍畫出明顯樹形,細看輪廓線,粗細變化不是特別大,不過前景中央巨石上畫松樹和蟹爪枯木、左方靠岸小舟,很有郭熙《早春》味道,右方一排行人,又讓人想起范寬《谿山行旅》,很有趣的宋畫元素重組。不過近景大石右方(左圖紅圈處)不知是否改過圖,總覺得那裡乍看像有向外突出的另一塊石塊,但又像有個象鼻狀的向內穿孔?


依畫上款識,畫成於1670年,王時敏時年79。看到這種山頭皴法和苔點,一直想到王翬,一直在想
-這種熟悉感,是不是因為王翬由此學到畫山的技法?
-甚至,這種熟悉感,是不是有可能本畫其實是王翬代筆?
不得不承認,有這種懷疑,可能是因為之前聽說過王時敏畫有王翬代筆,但其實記不得這說法出自哪位老師導覽或演講或閒談,也不知道上哪裡去查證哪些王時敏名下畫作曾被懷疑有假,甚至直接懷疑或證實出自王翬代筆?希望日後有機會讀到或聽到進一步訊息,知道老師們由何判斷


本檔花最多時間反覆觀看的畫作,猜測所仿可能是上檔同展間的元王蒙《秋山草堂圖》(如前次筆記,即使被質疑與上博那幅王蒙傑作有差距,但這幅是上檔我最喜歡的一幅畫作)。這幅王鑑和同樣在上檔出現的清王鑑《仿巨然山水》,風格和程度實在差距很大,不管兩畫其實由不同人畫成,又或者是同人不同時間所畫,本檔王鑑所畫本幅才是我心目中夠資格列名四王的那位。

-即使這位畫家不是王鑑,還是很喜歡這幅畫,以下方擷圖為例:
。左圖中景中央石坪邊坡亂草,線條健勁精神
。右圖近景人物上方石壁畫有七樹,主幹略以顏色及遠略近細稍作區分,但葉子部分,如前檔所展王蒙《秋山草堂圖》,畫家細細以顏色及形狀作出區隔,比方
.綠葉樹三株,中間兩株毗連綠樹的葉色有深淺之分,兩株淺色汁綠葉樹,中有紅葉分隔且作不同葉形
.三株紅葉樹分種於坡石前中後段,中間紅葉樹飾以點葉,有別於前後兩株
而不同株的樹,透過葉的間隙,可見後排樹上的不同葉色、葉形,雖無王蒙前述作品的空氣感,但也條理分明,有種常在日本人身上看到的清潔感

-不過讓我反覆一看再看的原因,不只是喜歡這畫,還有幾處懷疑是否曾改畫處,再以下方擷圖為例:
。左圖中景中央突出石平內側顏色稍深的土丘,懷疑是作畫後期新增或加高,最明顯處是紅圈處,疑似這裡如左下方一樣畫了茅草小屋,猶可見灰褐色土丘下隱隱透出紅綠點葉。可能也因顏色加深的緣故,這段土丘右下段表現似乎有違自然光陰現象
。右圖擷自前景古下石壁,這裡老是讓我想起《天龍八部》無量山那塊疑似有人影的石壁,不知道溪流左側的欄杆和行人原本是否準備畫在右側?這大塊石壁下,隱約可見一整排由上而下彎延、參差的灰綠色橫點,會不會本來是要畫水紋?很好奇一幅畫從無到有,是不是也曾經過一番「滄海桑田」(這成語應該不是這樣用,其實)?

2023年9月3日 星期日

《書法那麼美》

何炎泉老師在《典藏古美術》「書品」專欄的部分舊文集結成冊,《書法那麼美》新書,預定找時間一一拜讀,慢慢記錄

20230819《書法這麼美》新書分享會|書品與品書——現代審美觀點談書法藝術影片

《書法那麼美》新書到手前,先看何老師新書發表會演講。
-內容提到,現代學術界的書法研究,尚不足以讓人看到《祭姪文稿》哪裡流露出忠義之氣。不由得好奇祭姪文稿舊說的忠義之氣,到底是指顏公書法,還是文裡所提顏杲卿、顏季明父子事蹟? 
。好像真沒讀過或其實讀過但沒相關研究的印象,不過懷疑答案是後者,畢竟古人能見此帖真蹟者少,多數人應該只讀到文字和品質不小的複本?即使在《祭姪文稿》看到忠義之氣的古人真曾親見此帖,很難想像古人只拿《祭姪文稿》欣賞書法,對這些從小讀史練字的文人來說,有字就讀應該再自然順當不過,既然知道這段史實、能讀懂這篇文稿,不應多少被文字描述的慘事挑起一些情緒?
。甚至不只感動於顏杲卿、顏季明父子事蹟,我想,古人不論只讀文稿文字,或曾幸運親見此帖,可能都難免想到書寫人顏真卿最後命運,顏氏一族真真一門忠義
。在回顧歷史、觀賞古物時,人真能跳脫後見之明?先前和朋友看宋徽宗《詩帖》,談起「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句,有人說我附會……附會兩字,讓我回家反省了下,但至少截至目前為止還是認為,無論是看《祭姪文稿》、看《詩帖》,我們與展出舊帖何只有一層玻璃的距離,中間相隔數百上千年,足以讓後人從紙面讀到更多非具象的東西

-發表會彩蛋1:從線條角度看繪畫、證書畫同源。以《谿山行旅圖》書寫及坡石線條為例
何炎泉老師以宋范寬《谿山行旅圖》葉叢間范寬二字線條證係畫家親簽
。范寬二字用筆距周遭葉叢非常接近,尤其何老師比對其書寫線條與畫葉所用線條,認為二者一致,可證范寬二字為畫者親簽,非他人後添

。紅框處坡石較粗黑的輪廓線條,放大後可見除用上偏鋒技巧,創造出開罐後邊緣的銳利感,後人仿范寬者,即使能做出類似效果,線條亦失於扁薄,厚重程度不及范寬。何老師表示不了解范寬如何能在這類線條中兼用中鋒,這也是他神乎其技之處,不只坡石輪廓線和畫葉,即使是小草和坡石皴點,也都有各其筆法可欣賞,這張畫可以看上很久很久……


-誠如何老師所說,這些歷史名跡,看點太多,即使視力變差、鑑賞眼力不行如我者,每次再看它們出現,多少也都會發現以前未能注意到的細節。古人從沒機會看到這些放大再放大的細節,多半也都沒有一看再看的機遇,這真是生為今人的幸運之處

2023/08/26《書法這麼美》新書分享會|書法,變了嗎?從書法名作看書法史演變影片

收到何老師的演說、文章訊息,只要有機會取得,通常都會找時間看,除了因為常在裡面接觸到新知,也因為常有現階段不能理解或認同的觀點,兩種刺激都有助思索學習。

-書法藝術是否能於文字之外獨立存在?何老師的答案是Yes
。曾有研討會爭論文字內容是否為書法藝術的必要條件,而何老師認為書法可與文字內容脫鉤,因為書法藝術純粹先進到能只欣賞線條與空間。舉懷素《自敘帖》「刑」字為例,不知該字為刑,不影響觀者欣賞,知道該字為刑,似乎也無益提升賞鑑
。何老師並認為,當代的視覺文化研究其實遺漏了書法。再以《自敘帖》「刑」字為例,比對台北故宮北魏太和元年釋迦牟尼佛坐像及西安博物館唐代佛像背光火焰、日本正倉院唐卷草舞鳳紋錦等紋飾,在不同載體出現弧度造型類似的線條,他認為這反映唐代的視覺藝術文化
。另一例「得」字,同樣取自《自敘帖》。同場比對的包括唐韓幹《畫馬圖》、唐仕女俑,何老師看到的是,「得」字圓圓肚造型,乃唐人時風所尚

-台北故宮所藏《自敘帖》處處反映唐風視覺文化,線條品質為當世所見狂草之最,又如陸羽所說讓人有自然之聯想(例:20230819發表會時所舉《自敘帖》「遊」字),所以他個人認為,此帖只能是懷素真跡

-發表會彩蛋2:以郭熙《早春圖》松針線條證書畫同源
。畫松針難在用筆,線條弧度過大,松針會變小草,弧度過於直硬,又會如鋼針一般(明宮廷畫常見)。光看《早春圖》松針畫法,後世李郭畫派無一能及,僅趙孟頫或能與之抗衡
。中國繪畫的筆法,就是書法的筆法
→既是如此,很好奇何老師怎麼看吳鎮《秋江漁隱》這類畫作?

2023年4月2日 星期日

2023癸卯Q2故宮書畫新展雜記

剛進入癸卯,公私狀況不斷,所幸家人大致平安,在各樣無常中,深感慶幸。再次踏入故宮大門,不論書畫,都換成新展,當然,其中也瞥見不少老朋友,但至少一年半未見,且策展人、主題、策重面向未必同於前次,相信舊友也能帶來新訊,拓展欣賞視野

【流水帳】

-20230401上下午約參觀2.5小時,主要待在204室
。台北人可能多返鄉或出遊,展場聽到英文、日文、韓文、廣東話……的比例似乎較先前高,對院方或許是好事
。如206室牆面彙整表所列,初步看,「筆墨見真章」展件非常四平八穩,盡可能包羅各書體和時代、墨迹碑拓、卷冊立軸,同時一網打盡晉唐宋元明名帖名家,可見策展老師的用心。不過,這張表列還是有個地方不能理解:王字的《澄清堂帖.豹奴帖》標晉王羲之,為何懷仁集王字《聖教序》標唐懷仁?
- 20230415上下午參觀約2.5小時,足跡僅限在210室

【觀後感】

-不懂為何故宮官網品名寫「舊榻」,「舊搨」誤寫作「舊榻」?還是按理該寫「舊拓」才是?不過重點是,這是第一次親眼看到王章草,很是陌生,且不熟悉章草,不知這帖的評價及程度,僅先記下第一眼所見所想:
國立故宮博物院舊搨《澄清堂帖.豹奴帖》頓、慮、豹等字仍近今草
。部分字形與今草相仿,例如左圖擷取的「頓」、「慮」、「豹」之類,不知三字章草本就近於今草?抑或三字實是在章草混入的今草?總之,類似這三字的寫法,的確很有常見王字感覺

國立故宮博物院舊搨《澄清堂帖.豹奴帖》豹、前、懸筆順問題
。不過畢竟是時代古遠、字形偏小,如右圖所擷「豹」、「前」、「懸」三字紅框圈起處,懷疑本有圓轉線條因泐損轉淡,甚至消失,比方豹字紅框框出處隱約可見淡淡的白色半圓。懸字紅框圈出的短點,看似另再起筆,但因找不到第一筆結束處,懷疑原跡「懸」字上半「縣」字實一筆寫完

-根據北京故宮「宋拓澄清堂帖」詞條:翁方綱定《澄清堂帖》為南宋所刻,原石刊刻極精。台北故宮此本僅錄作「舊搨」,不知繫於哪朝?現場所見,有「梁清標印」、「蕉林收藏」、清宮收藏印,其他冊圖檔另見梁清標「蕉林玉立氏圖書」,時代最早可上溯晚明?
澄清堂帖为宋刻汇帖。帖石早佚,拓本流传极少,历代文献著录也未见全帙。卷末无年款及刻帖人姓名,因此不知其确切年月与卷数……翁方纲从帖的标题文法、字法,张伯英从字的避讳等方面考证定为南宋刻。此帖明以前未见注录,后注录者多只见五卷,皆王羲之书。其间内容多见于淳化阁帖,也有阁帖所无者……澄清堂帖原石刊刻极精,明以来各评家比比称颂
-這卷書跡,在台北故宮展間裡可能相遇兩三次以上,回家一查,果然先前已有多篇學者論述,目前網路上至少可以找到《故宮文物月刊》兩文討論:

-以前未及細看,現在眼睛更不好使,更難有可能好好觀賞,所以仍和過去一樣,只看後面大字後記,也就是行書至大二(1309)年跋及「余今日見此簡,真是慚惶殺人也」句。依學者梳理,趙孟頫小楷書姜夔《蘭亭考》時間,按至大二年所跋回推20年,即至元26(1289)年,而趙華前文再進一步推為至元28(1290)年春。依陳建志老師文章整理,「余今日見此簡,真是慚惶殺人也」句,是至大二年跋同時寫下

-至大二年跋,即①「余二十年前為郎兵曹,野翁謁選都下,求余書蘭亭考。風埃澒洞(教育部字典「澒洞」詞條釋意同「鬨同」,迷濛無間,瀰漫無際的樣子)中,作字不成,然時時往來胸中不忘也。宣城張巨川自野翁處得此卷,攜以見過,恍然如夢。余往時作小楷,規模鍾元常、蕭子雲,爾來自覺稍進,故見者悉以為偽,殊不知年有不同,又乖合異也」及②「余今日見此簡,真是慚惶殺人也」,總想到兩事:
。何炎泉老師在講書跡真偽時,曾說過類似「以囗囗書家功力,狀況再怎麼不好,也不會寫成那樣……」的話,但他本人演講時曾分享江湖傳言, 大師甲曾勸大師乙多畫,「因為畫不好的,後人會把它鑑為偽作」,而趙孟頫此跋也證明,以趙能耐,還是有「見者悉以為偽」的舊作。先不論無法證實的大師甲說法,何老師的說法如何與此處趙跋調合?比方以趙功力,本卷舊作雖不似趙字後期風格,在他人看,趙當年所寫仍在水準之上,儘管趙本人覺得尷尬不已??
。聽過老師分享,他曾獲大獎的師兄前幾年親手毀去多件舊作,不欲再令外流,以趙此處所寫,猜想若不是本作為他人收藏,或許他也想毀棄。不只書家如此,作者亦是,金庸先生就是一例,生前幾度自己改寫他的武俠創作。儘管這輩子都不可能寫到趙字萬分之一的程度,但這句「慚惶殺人」的心情,我懂……N年前長輩傳來兩個句字讓寫毛筆字,趁上書法課時,向老師要了紙寫好寄去,沒想到,過年拜年,赫然發現那張草草寫成的字被裱在玻璃框裡,和長輩的榮退匾額一起掛進門的大牆上 @@! 趙孟頫大概只要面對一次那種尷尬,師伯可以毀屍滅跡,但我這黑歷史是每年去拜年都讓我抬不起頭 T.T 

-之前曾聽說台北故宮考慮辦趙孟頫大展,也一直很好奇,在北京故宮趙孟書畫特展給趙字、趙畫和趙的藝術史定位給出高度肯定之後,台北故宮會從哪一角度切入,又會如何評價趙字、趙畫和趙的藝術史定位?不過看這半年接連展出《鵲華秋色》、《重江疊嶂》、《書禊帖源流》、《書前後赤壁賦》等趙氏名作,想來近期應無此展推出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名跡中瀑布河床露出石塊的描繪:吳鎮《秋江漁隱》、郭熙《早春圖》、李唐《萬壑松風》
-忘了之前是不是見過這畫,自開始注意吳鎮作品,有真,有偽,但多是小幅手卷冊頁,難得見到大幅掛軸,好好端詳了會兒,初步看,有印象中資料說吳畫慣見的水墨暈染,坡石苔點和松針枝幹看不出問題,何炎泉老師幾次講畫時提到的小草也都精神(雖精彩程度不比唐寅《採蓮圖》之類),但
。近景屋宇、舟人……似非吳所長畫科??
。瀑布溪石外露部分,如左圖,紅框圈起處,其實第一時間誤會為水紋,應該說,很長一段時間,把這類畫法都誤作是描狀流水的線條,一直到之前次鎮院三寶再次展出,一次細看《早春》、《萬壑松風》疊水潭/瀑布放大圖時,突然福至心靈,看懂了這幾處特別粗黑的線圖並不是畫水,而是畫水下岩石。為何這麼久才意識到這個錯誤?之前想,可能是太少接觸大自然實景,但這次看到畫中此處,又回去比對北宋那兩大名作,或許畫家的畫技、選擇的畫法也是原因之一?

-展間玻璃櫃貼了,本作是官方指定的「重要古物」,依2012年公告
本幅為元代吳鎮巨幅之作,世所難見,山水、竹石俱極佳。全幅多用中鋒禿筆,皴法沉著有力,漬染渾厚,配合著巍峨的山崖與挺拔的松樹,倍覺雄壯厚重。本幅有吳鎮親筆款題、鈐印,清高宗、笪重光題記,及阿爾喜普、梁清標、索額圖等人印記,是流傳有緒的吳鎮重要作品。
。所以,吳鎮巨幅作品不多,學者認為此作是吳畫無誤。但除吳鎮及清初諸人題印,並無其他元明間人的觀款印記,為何能稱流傳有緒?
。展間未看到畫中有「竹」,不知「竹石」是否為「樹石」之誤?

-既是吳鎮,題字必不能漏鉤,坦白說,以印象中的《墨竹譜》草字為比較基準,展場上其實很不確定是不是吳字,不管是題詩的字、簽名(沒有更高清的圖,看似寫「海」花道人?)、戲墨二字……。且當時沒能認全題詩文字,回家才把整首詩給弄清楚:江上秋光薄,楓林霜葉稀,斜陽隨樹轉,去雁背人飛;雲影連江滸,漁家並翠微,沙漚(音義同鷗,網路查有人釋作涯,但看字形及字義,故宮官網釋文為是)如有約,相伴釣船歸。於是又心有疑問,水墨畫如何表現楓林霜葉??不懂

-乾隆詩作儘管評價多不甚高,但對國文小白如我者,還是有值得學習之處,例如本畫題於乾隆43戉申(1778)年的詩作:樂飢洋泌碧波潯,方寸應無一物侵,欲問持竿垂釣者,羡魚豈不是貪心。查字典才知有「泌水樂肌」一語,意指隱者可以自得其樂

-之前聽聞,曾從王季遷先生學習的徐小虎女士曾質疑故宮所藏吳作多偽,看到本幅時又想到這事。網路隨手Google,找到2013年一篇文章〈中國繪畫贋品研究方法論〉,內有以下文字,一併錄下:
刻意的偽作包括像沒有年代、有吳鎮款的《秋江漁隱》(台北)這樣一件作品。這件絹本的大畫來自十五世紀早期,與戴進同時,保存了大師的這類特徵,如密集的披麻皴、平行的垂直苔點、在表現明暗時使用相當多的渲染,但從自己洩露出時代的認知中,他另外加上了一艘過大的船、一個戴帽子的搖槳人以及華麗的涼亭,[21]以一種熱鬧的社會取向取代了這位元代大師寧靜的內省性質。王季遷認出了清代作偽者張培敦的手筆,他曾以唐寅在《夢遊圖》(現藏佛利爾美術館)中的風格作出一些變形之作。[22]在其中許多唐寅的特徵還保留著,但在十七世紀的一種密集堆積的表現法下,相當偏離了唐寅個人的與其時代的那種輕盈、快活風格與較為正面性的畫法。……
[22]見我們在《畫語錄》中的討論。連載於《故宮文物月刊》( Vol.1, no.8, Nov, 1983-Vol.III, no.5, Aug, 1985)。此相關的段落在 Vol.II, no.11, Feb, 1985: 134 
如前檔《梅竹雙清》吳跋,「近好事者,以為市道商賈,真贗為事,反害情性,盲目聾耳」,本作是真是偽,其實於我無太大干係,也不是最關注處。只是乍見此作吳字略有遲疑,靈氣神采不及印象中《墨竹譜》所見畫和字,但或許如趙《禊帖源流》所說,「年有不同,又乖合異也」,且見過的吳作仍少,記下容後參考

-畫上有「梅道人秋江漁隱圖」字,題字人笪重光,並有「江上外史」印,原不識此人,以為是與吳鎮同為元朝道教人物,錯 ><! 笪為清初人物

-總有這種無奈,書好但讀不下去、人好但相處不來。說到故宮所收王蒙,說到牛毛皴,大概第一件想起的是《具區林屋》,但之前見《具區林屋》本尊,實在不在現階段我能自在欣賞的區間,倒是老師們說風格不類王蒙的這幅《秋山草堂》,一見就中,毫不勉強
王蒙《秋山草堂圖》充滿田園詩意,全畫植被如近景水塘周圍很是精彩

-光看畫裡植物就很精彩,熱鬧豐富,但乾淨自然
。比方右圖前景水邊植被裡,A、B、C三樹叢集,但畫家用濃淡、形狀、顏色很清楚把三樹區分開來:C枝枒間隙,有A的濃葉透出;B、C交疊處有,即使看不到B葉形,但顯有B赭紅葉色
。除A、B、C外,A後方還有花青及濃墨雙色矮竹D繼續創造景深,後方再有橫向橢圓藤黃葉樹種E,水邊常見的垂柳F、蘆荻G、似開著紅花的H
。到了中景,畫家不厭其煩在許多苔點下細細描上短短豎線,象徵遠景樹叢,再遠一點,雖只剩苔點,但紅點也一路刷了上去,很不馬乎地完整妝點了整座秋山
。再看近景水塘這圈蘆萩,全都倒向畫面右方,似乎有風正由畫面左邊往右吹,充滿空氣感

-以前不大能欣賞趙孟頫《鵲華秋色》,同為元朝作品,可能更愛黃公望無用師卷《富春山居園》和吳鎮《墨竹譜》,但自上檔「寫盡繁華」看《重江疊嶂》與《鵲華秋色》同場展出,突然很喜歡《鵲華秋色》畫裡的鬆秀和田園情調。這次在展場裡看這幅《秋山草堂》,又想起《鵲華秋色》,也想起西方的Pastoral Poetry,最近展場上西方面孔不少,或許這類畫作也能引發他們的共鳴

-既是元人畫,習慣性先找畫家題字,結果只看到畫名及畫家名,不過乾隆留詩倒出乎意外很有同感:《秋山草堂》很好體現有何謂畫中有詩,如乾隆所說,「神蘊錦里高人詩」,「此間奚必重題詞」!

5。逐旋填劄
-很早以前就讀到黃公望無用師卷《富春山居圖》所題,「興之所至,不覺亹亹,布置如許,逐旋填劄,閱三四載,未得完備」,知道畫家作畫由起草到畫成往往經過多次調整,但一直到自前次疫情期間在故宮大阪遺珠展看到燕文貴《江山樓觀圖》,才開始注意找這些作畫時後添的細節。這次故宮「筆歌墨舞」展的山水選件,多件也都有這些後來才長出來的樹石

-例1:元倪瓚《楓落吳江圖》重要古物)。有人說這幅相較標準倪畫「太過了,太過了」,葉太多,石太實,或有倪原作並仿之?自己初見,覺得墨稍重,字和倪一路,圖文似不搭?再細看,前景左下如右圖兩顆石頭為後加:前方石塊用以遮蔽縮減可見的路徑,石裡和路徑上的皴線隱約可辨識原係同一線條;後方折角便橋,原應再有一折,但畫家後決定加上後方石塊遮去一折,石塊輪廓線裡還可見原來的便橋折角橋面及橋下支撐

-例2:元盛懋《山水》,遠景有主山堂堂,右方一線長虹以虛破實,中景山間有飛檐屋宇若干,似乎組合了范寬《谿山行旅》和郭熙《早春》元素若干,有似曾相見的熟悉感。近景坡上相鄰的五棵樹中,右二如右圖框出部分,還可見樹幹近根部有明顯的破石外輪廓。其實除了最右邊枯枝號斜倚向江船延伸的那株外,其他四株樹幹上都覺得有疑似後添的痕跡,除了顏色和樹下坡石相近,樹形中的小點,似乎和樹後坡石上的苔點矮叢連成一片。不過也可能是帶著懷疑的心態看,看著什麼都可疑

-例3:明董其昌《畫山水》,雖然不明白各元素添加順序,但比方空亭輪廓下透出對岸水渚線條、樹木枝幹和坡石輪廓線相交,明顯都不是作畫之初即按一定畫稿完成,在觀察這些名家畫作時,更能理解何謂中國山水畫的不是實景山水。此外,書畫雖是同源,但很難想像一流書家寫完字會有這麼多又明顯的補筆,繪畫創作過程中的一次次暈染檢視及最後的濃墨醒提……在這面向上,繪畫似乎與寫作、插花、建築之類亦有相似


2023年3月5日 星期日

記展場中的自我修煉

人生幾大錯覺,可能包括以為自己長進了些許?拜這次台北故宮王世貞展觀展所賜,不只一次體認到眼力與專家的差距。能對自己程度有更客觀的認知,當為文志之。

聽過演講無數金句,其中一句:很多人都是用耳朵看展。用耳朵而不用眼睛看展,非不為也,實不能也。除大學前的文史課程,再無相關訓練及背景,只能仿照學生時期的學習模式:自己做題,也就是先看展件,記錄所見,然後再對答案,參照展場的展品說明、專文報導、院方講座和各式刊物介紹,找出自己眼睛沒能見著的東西。這種學習方法,想當然爾,極其耗時,東一點西一點,也不保證能有寸進,可是既不知道人家是怎麼練的眼力,方法再笨,總是個開始。

學生時代寫錯答案有籐條加身的風險,對答案發現正解和自己所寫不同,常有膝反射式的緊張害怕,但展場上土法煉鋼發現寫錯答案,卻會生出即將獲得新知的期待。此次「寫盡繁華」特展,就遇上幾個喜獲新知的瞬間:


吳鎮畫竹及草字題跋
很喜歡吳鎮《墨竹譜》,當年在故宮107展間一幅幅看了又看,甚至為它們開了Blog記錄。但事實是,這次展場中再遇吳鎮墨竹、重見吳鎮草字,還是沒能一眼認出!

雖說看展時盡量避免先看展件說明,但說明卡一般於展件前方,依展場設計的動線前進,眼角餘光總不免先瞥見說明卡,這件就是一例。當時瞥見王冕名字,看了前頭的雅致的楷字和圈梅,再看見後面的墨竹和草字,雖墨韻有別、氣質不類,但仍先入為主誤以為係同人所作,一邊看墨竹,一邊心裡兩派對話:「這和吳鎮好像!」「時代同為元朝,難免有類似的畫法和表現」「那為什麼墨竹畫到這種程度,王冕墨竹畫名不顯?」「仔細找找,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如吳鎮的墨竹」「而且那草字程度也太好!」「嗯,和前頭楷書風格是不大一樣」「前段楷字用墨像鮮于樞和倪瓚,後段草字水多偏趙」……努力找碴半天,才發現腦內小劇場根本太搞笑,墨竹和草字本就是吳鎮手筆!

擷圖取自網路《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
同學不喜歡吳鎮圖文並陳的創作模式,覺得像註解太多的學究論文,看了心累。可是,同學嘸甲意,不妨礙我喜歡,原因無他,圖與文皆是原創作的一部分,且吳鎮書法功底深,文字也頗合脾性,讀之每覺是種享受。只不過,一年多未再臨寫草書,多字不認得,依故宮官網釋文,此圖後有草字題識:圖畫書之緒,毫素寄所適,垂垂歲月久,殘斷爭寶惜。始由筆研成,漸次忘筆墨,心手兩相忘,融化同造物。軒窓(窗)雲靄溶,屏障石突兀,林麓繆槎牙(芽),禽鳥翥翰翮。可怜(憐)俗澆漓,摸摹竟紛出,裝褫雜真贗,丹粉誇絢赫。千金易弊帚,十襲寶燕石,米也百世士(?),賞會神所識。倫伶(伶倫)世無有,奇響竟寥寂,良樂難再遇,抱懷長太息。左圖右書,取其怡悅瞻視,陶寫情性。近好事者,以為市道商賈,真贗為事,反害情性,盲目聾耳,哀哉。

【註】依《教育部國語辭典》收錄:「」此處估讀音及字義同「繚」;「槎枒」形容參差錯雜;「」音住,振翅或高飛意;「澆漓」,人情風俗淡薄。另,「米也百世士」此句不懂,若「米」「世」實為「半」「老」,「半也百老士」,同樣不解其義,查網路《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錄清陳邦彥《御定歷代題畫詩類》卷七十六所錄元吳鎮〈畫竹自題〉,本句亦作「米也百世士」,不過末句故宮官網譯「抱懷」,此處錄「抱恨」)



故宮臉書貼文介紹「寫盡繁華」展件,剪《書陶淵明閑情賦》祝允明楷書「賦」三字
每天生活都在演豆豆秀,那天見故宮FB上貼文剪了三個楷書「賦」字,又瞥見祝允明名字,不知是不是受前件烏龍影響,誤會剪出三字分別出自吳中三家手筆,然後就盯著剪出三字,想辨識哪一個出自祝?文?王?心裡小劇場又展開對話:「左邊看起來秀雅,像文?中間略有書呆氣,可能是王?右邊……」「可是三個字看起來都很厲害,線條乾淨、結字秀美,王寵什麼時候有這控筆功力,能和祝允明比肩?」「王小字學祝,或有相像」「但貝字豎鉤、撇點,武字兩個鉤畫,三字運筆寫法未免太像?」……回頭再看標題,呃,剪出三字原來同出祝允明單一作品!

這篇貼文很詳盡地介紹了《書陶淵明閑情賦》文與字,不知是不是也出自何炎泉老師?坦白說,近年視力惡化,展場已難看到貼文中所說精彩細節,即使故宮官網能找到這篇作品的圖檔放大觀賞,可是解析度遠不及貼文剪出三字,如果不是這篇貼文,從不知祝允明這篇書跡如此精微好看。怕以後找不到故宮臉書這則貼文,全文剪貼如下:
為其小楷書作品,風格相當奇特,迥異於他常見的鍾繇(151-230)、王羲之(303-361)體,巧妙地融合鍾繇的圓厚與王羲之的清雅。全作用筆俐落確實,講究筆鋒的細緻變化,線條潤澤而凝練。單字結構嚴謹中見巧思,運用大量的異體寫法,顯示淵博的書學知識。透過獨特撇、捺、長橫與長豎的使用,起著統整全篇的效果,同時也表現出不羈的個人情性。這些在書寫限制嚴格的楷書中,無疑是耀眼而奪目,堪稱明代小字的傑作。

陶淵明〈閑情賦〉一開始便以誇張的手法,描寫美人舉世無雙之容貌與遠近馳名的德行。接者表達出詩人想親近美人,卻又顧慮重重的複雜心情,完全處於心煩意亂、魂不守舍的狀態。第三段正是文章高潮,希望自己能夠化身為衣之領、腰之帶、髮之膏澤、眉之黛墨、身下之席、腳上之鞋、隨身之影、照顏之燭、手中之扇、膝上之琴,只希望能長伴美人。由於不敢付諸行動,始終只能自怨自嘆。最後,從美人的不可追求回到現實上的不得志,認為一切都是自尋煩惱,唯有摒除雜念才能保持一顆純心。全賦的想像力完全爆表,尤其是十願所表現出的創造性,讓此賦可以被人們傳誦不休。

面對這樣一篇奇幻瑰麗的文章,原本在書法上就新意十足的祝允明,很難不受到陶淵明的激勵與鼓舞,幾乎使出十八般武藝卯起來書寫。以三個「賦」字為例,便能見到其求新求變之精神與能力。光是「貝」中兩短橫畫與撇畫的寫法,就有三種變化的趣味,搭配右邊「武」字,可以有源源不絕的組合。加上書寫時的細微筆鋒動作,裝點著視覺上很容易落入單調的圓潤線條,產生出靈動的活潑生命力。點畫的精緻與秀潤,讓觀者可以從視覺上直接感受到美女的天生麗質。透過線條與身體的密切關聯,這些動作又可以類比到美女舉手投足間的嬌態模樣。經過一連串複雜的轉換處理後,書法不再只是單字意義所代表的符號,一一化身為千姿百媚的美人,無時不刻地吸引者觀眾的目光。透過祝允明精采動人的書法,不只有從文字上來想像〈閑情賦〉中的美女倩影,還能實際領會其一舉一動與迷人丰采。這樣的審美感受無疑是跨越材質與物種的高級轉化過程,完全跳脫低級直觀的狀物摹寫,所有的一切都是藉由視覺經驗與大腦作用所產生的純粹美感,如此才可能透過柔美豐潤的線條動作與質感,喚起心中對於美女的相關印象,進而獲得欣賞美人的審美。書法因為非具象的獨特性,類似的探討至少在兩千年前的漢代就已經開始,從創作到品評都形成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

陶淵明竭盡文字之描繪能事,祝允明則是縱情於點畫結字,每個字除了展現出〈閑情賦〉文字的綽約風姿,也兀自在紙面上揮舞著曼妙的身影。書法與文字在此產生了競爭與合作的微妙關係,最終不僅形成對書家而言是相當獨特的書風樣貌,在歷代小楷中也屬奇葩之作。書史上名家能將小楷寫到具備鍾、王氣息已屬不易,更不用說還要進一步表現出文章意境或個人想像。顯然,此作不單單把字寫好,對於文本的想像與理解也完美融入創作中,點畫間充滿著陶、祝二人的至情至性,才能造就出這無與倫比的特殊面貌,開拓小楷書寫的另一種可能。
「寫盡繁華」展分前後兩檔,前檔所展祝允明草字《書千文》,下檔前沒機會好好看過,不過即使當時有幸駐足瀏覽,視力狀況如此,大概也會遇上和現場觀賞《書陶淵明閑情賦》同樣的問題。故宮官網《書千文》圖檔品質較《書陶淵明閑情賦》理想,但和展場電視牆高清影像一比,同樣有泥雲之別,在螢幕前看到那篇祝允明草字千文,真覺得研究員老師對祝字的高評價其來有自。

既寫到祝允明草字千文,順帶記第二檔所挑王寵草字《千文》,此作寫於1527年農曆12月21日,王寵約33歲時的作品。在展場一字字看王寵字,熟悉的明人木板氣,多字字畫短少或線條多衍,內容和智永墨跡版多字不同。明明有天才又用功,但啟蒙資源、平日所見不如祝允明這類官二代,壽元又短,難像文徵明藉後天勤寫突破升級,可能受啟功先生評價影響,總覺得王寵此作的用心,看著看著,反而讓人感到悲傷。可是話說回來,一輩子追隨祝允明寫鍾繇小楷,最終泯於眾人、湮沒無聞者,想來不只一人,王寵至少以天份和二三十年的努力獲王世貞金口肯定、歷史留名。又,據展場說明牌,王寵受蔡羽影響,先前似不記得蔡羽其人、其字,也是新學習,下次再見,當會留意。



雖歸文徵明名下,故宮「寫盡繁華」特展展場說明牌寫明,其圖及字皆不類文徵明
這件不同於前兩件,進場時剛好和展間預設動線反方向,在完全沒有創作者年代及人物提示的情況下,路過時乍見字形即想到文徵明,再走向前,的確也瞥見說明牌作者欄寫了文徵明,但見圖畫筆力太弱,遂又向前細讀了說明牌,才發現策展人說這卷圖文皆不似文。

圖不對,可以理解,但字不對,Uh-oh! 是哪裡有了破綻?趕緊退回去再看一下。初看圖後西苑十首題跋,自〈太御池〉起,「有」、「水」……覺得看起來像標準文徵明,決定跳過前半段,直接走往後段看,果然在〈萬歲山〉前後所見,筆力已不如起首〈太御池〉段謹飭,多字連綿時,線條尤弱。過去不是很愛看文字,這裡的偽文字線條軟綿,但以往看到的文字,印象更多是線條凌厲,出鋒利刺收歛不夠。或許,那些我所不喜的「文」字,也未必是真文字



故宮「公主的雅集」特展官網簡介,一般視作忠實摹本
這幅畫,初看樹石想起郭熙,但又似過於整齊,像是水多了的倪瓚,又或是突有潔癖的吳鎮。見展場品名卡寫趙孟頫,遂走去看同時登場的《鵲華秋色》,來來回回兩相比較了下,不是說這張筆墨不好,相反地,它很是精緻,但除了一水墨一敷色的差異,覺得後者更鬆秀,雖然上了色彩,精神上反而更自然具文人意趣。

《鵲》成於1295年,是為老友周密而作;《重江疊嶂》時代較晚,題記為1303年,似未見作畫緣由記錄。年代有異、目的不同,會有眼前所見如此區別?寫下心中疑問,上網查找,才發現應該不是第一次見此圖,2016年「公主的雅集」特展就曾展出,猜測當年忙著看《早春圖》和《松風閣詩帖》,此作或曾走過、路過,但沒什麼印象。

「公主的雅集」特展當年策展團隊所寫簡介,這圖被認定為摹本,貌似是因為「山石分塊」筆墨有「格式化筆意」。相關文字剪貼如下:
此卷畫幅一般以為是忠實摹本,其後題跋或可信。趙孟頫以追復古人風尚為手段,此卷屬李郭畫風,再經北宋末王詵平遠山水樣式等相加參酌所致。構圖具有宋人古法,但山石分塊之筆墨則因摹本而有格式化筆意。
沒學過畫,不知何謂山石分塊格式化筆意,目光在畫上來回掃過,想起當年《剩山圖》來台,展場上眾多團隊簇擁一位又一位導覽老師現場開講,其中一位老師一直讓學生在明代仿作裡找Y皴(《故宮文物月刊》2011年第340期〈黃公望的密碼?-「Y字形皴」初探〉),原曾想是不是相關,不過回家上網放大綠框處,並無懷疑的Y皴。且網路上找到北京故宮《故宮博物院院刊》2018年6月刊出台大藝研所盧慧紋老師文章〈《由〈重江叠嶂图〉卷谈赵孟頫对北宋平远山水的继承与创新》〉,始知格式化筆意的說法自數十年前即陸續有日、美、台學者提出及應和,且該與原想聯想的明代Y皴無涉。

盧老師在這篇文章中論證本作為趙真蹟,發表時間晚於台北故宮「公主的雅集」特展,王世貞展此作說明卡未見「忠實摹本」、「格式化筆意」等描述,不知是否與盧老師發表的文章有關?比方台北故宮本次展覽的策展老師,甚至是台北故宮,現在(轉而)認同此卷為趙真蹟?還沒時間細讀盧老師的的文章,希望有機會再好好讀過。但說到底,畫是不是真蹟,學者、收藏家或收藏單位、鑑賞拍賣機構……或許真是重要問題,但不是我在意的事,至少現階段確認何謂畫家學者所說「格式化筆意」對我更有意義

2023年1月8日 星期日

101「慶.相逢」及北美館「在夾縫中行走」

託公司尾牙活動之福,2016年有機會認識山下工美。2023新冠四年,尾牙恢復在01/07中午舉辦,到101一路問「什麼鳥日子」餐廳在哪裡(這樣還能正確被指路上85樓,真是要感謝很多人,謝天謝地),意外遇到了101「慶.相逢」,同時利用下午空檔,順道趕上看北美館「在夾縫中行走」。很幸運在這個也不算很鳥的日子,除了登高吃到不隨意的美食,還有餘暇很隨意自在看了兩個好展覽。感恩公司,讚嘆公司!

何謂好展覽?不記得讀過或聽過別人的定義,以我自己目前的程度定義,好展覽就是會激發無數想法的展覽,像石子一個又一個投入水裡、激起一圈又一圈漣漪。這些像煙花一樣迸發四散的想法,不見得符合創作者原始創作理念、策展人原本規畫設計,可能更多是誤讀超譯,但既碰撞出意義,即使只對自己有意義,即使沒能打通藝術欣賞的任督二脈,於我,就是好展覽。

台北市立美術館「在夾縫中行走」展選件洪東祿《4.5-6.5Hz》與《448Hz》,圖片取自北美館FB網頁
相對於中國書畫,與西方、現代藝術的緣份薄弱一些,看不懂、難有感動。但見到北美館「在夾縫中行走」此次選展的洪東祿《4.5-6.5Hz》與《448Hz》,有了些啟發:乍看隱諱難明,可能只是打開的方式不對,要是切到正確頻率,或許也能有聯想共鳴。像台北故宮所藏宋代花箋,換個觀賞角度,就有機會看到驚喜。


101「慶.相逢」展選件,圖片取自楊英風藝術教育基金會及數位典藏網頁
當然,看不懂,很有可能也不是因為角度沒喬好。何炎泉老師一場演講曾提到,看不懂時要慎言,很可能不是作品不好,而是自己程度問題。在台北故宮看多歷史精品的研究員都這麼說,見識遠不及人如我者,當然更不敢隨便評斷,畢竟人站在平面街道,當然看不到85樓的風景視野。可是,不敢,也只是不敢宣之於口,心裡叨唸總是不免,而在「慶.相逢」展場晃蕩時,再次想到這句提醒。藝術家成名,必有原因。

聽過楊英風大名,不清楚他的創作經歷及作品,即使如此,在展間看到前兩幅版畫《豐實的歡欣》(左圖上)、《節慶的喜悅》(左圖下),還沒見到品名,就覺得滿滿心歡喜,想到新人走過紅毯、拉砲「蹦」一聲拉開的瞬間,想到冠軍隊勝出、球迷丟出滿場彩帶的時刻。然後一幅幅、一件件版畫和雕塑作品逐一看去,各種聯想就和這些彩帶紙花一樣在腦海翻揚。能在轉角遇見這次展覽,實在幸運。


101「慶.相逢」展現場照片
題名《雙舞》,想起雙人花式滑冰,望形生意,很容易理解。不過走近一看,見「舞者」身體有竹節,才發現原形為兩枝修竹,伸展的四肢像翻飛的竹葉。想起蘇東坡記文同:「笑笑之餘,以竹發妙,竹亦得風,夭然而笑」。

不知道楊奉琛是不是見風中之竹而發想創作,也不知他是不是知道這段話的典故,但經由他的創作,彷彿看到當風而舞的竹枝竹葉,竹身俯仰夭然,正是具現化的「笑笑」二字,想起蘇東坡,想起文同,想起吳鎮竹譜,然後會心一笑。


圖片取自楊英風美術館網
一開始見這流雲一般的線條,猜不出主題,及見品名卡的《躍》字,才恍然大悟,猜測和北美館「在夾縫中行走」此次展出的陳其寬《足球賽》異曲同工,都是運動軌跡的記錄。不過《足球賽》明顯是足球滾動傳接的軌跡,不由得好奇《躍》的主題是什麼?

見作品那一線到底的不鏽鋼體上密布狀似毛髮的印記、線條首尾迴轉出現緊箍形狀,好像看到駕筋斗雲的孫悟空。只可惜齊天大聖翻來覆去,始終在小小的平台上繞圈,躍不出五指山。


101「慶.相逢」展場現場照片
自小,文字一直特別能吸引我的目光,《鐉流不息》自然也不例外,兼有篆字形象及實物意象,很顯高明。

查楊英風美術館網頁上的資料品名,原應作《川流不息》,不清楚為何改川為鐉?查「」讀泉,有古人言,〈西峽頌〉似借鐉為鑽,意為鑽燧鑽字,若是,水流穿石,用鐉比川字更能豐富作品意境,且又或許,在方言裡鐉、川、鑽讀音相同或相近。


北美館「在夾縫中行走」展場現場照片

結束101 85樓的尾牙聚餐,和楊氏一門的作品告別,想著該搭捷運紅線去哪裡,結果到了北美館,和即將下檔的「在夾縫中行走」喜相逢。白雙全當年日本「谷之旅」難以與人分享的欣喜,猜測我能稍稍理解,因為我這天的腳步和思考,一直循著看不見的文字聯想前行,現在要以文字言詮,但想來,別人應該還是無法理解這哪是遊戲、哪裡有趣。

一走進北美館「在夾縫中行走」展場,就見盧奇歐‧封塔那 (Lucio Fontana)《空間概念》,由101移動到北美館途中一度中斷的文字聯想,突然又通電接上:李立鈞《思考漫遊指南》說,篆書「步」字是移動左腳和右腳前行,而篆書「行」字象四方通衢,或帶選擇意涵。此作畫布上兩條割裂的線條,一左一右恰呈草書「行」字,以創作者不太可能預見的方式,巧妙融入了展覽「行」的概念。


圖片取自北美館官網「在夾縫中行走」展網頁
在暗室裡看珍妮․ 安東尼 (Janine Antoni)《觸碰》(Touch),看海、聽海,看雲影變化,看浪花湧來退去,看藝術家走在海天之間,由右而左,再由左而右,一次又一次。《聖經》記載耶穌曾行走於水面,但影中人這危顫顫的走法,可能更像走在信心懷疑、萬般考驗中的彼得,周而復始,又像薛西佛斯。

不是藝術家,沒有表演的需求或慾望,但某些面向是不是也把凡人日常過成了危繩挑戰,明明可以踏沙逐浪,歲月靜好,卻硬要和神人看齊,把好好的生活過得不上不下。


然後發現展間邊角地上繞了一圈文字,像小時候蹲牆角追尋螞蟻隊伍一樣,一邊跟讀白雙全《台北手記》,一邊和讀到的文字對話:「留心在一個思想和一個思想之間的空白時間」「理論上,要意識到有空白,表示一念已生,豈還有空白可言?不懂」「一棵樹儲了一場雨,大雨過後仍在下雨」「雨後走過樹下,要是再被水滴滴到,應該會想起這略帶詩意的一句,少些不開心,多些與詩心想遇的喜悅」……如此種種,太多感想心得,沒時間一一記下筆記,也沒力氣再把紙本筆記謄錄上網。
-[20240407]聽馬叔禮先生講王維詩,才知道原來一千兩百多年前,〈送梓州李使君詩〉中,王維已有類似文句:「山中一夜雨,樹梢(杪)百重泉」

101「慶.相逢」展場照片
誠然,看展時、看展後這些自行冒出的質疑、延伸的想法,不見得符合藝術家原來的創作理念。一如王維妮《低頭便見水中天》,藝術家藉創作探索本心,藉作品反映藝術家眼中所見,不過,如果真有這隻鹿,藝術家所見所思不必然是這隻鹿所思所見;同理,觀者也可藉這些作品映照自己,觀想其他的可能,拓寬眼界天地,所思所見本不必同於創作者。

2023年1月2日 星期一

記2022第四季台北故宮「寫盡繁華」看展二三事

第四季向來是眾多國寶重出江湖的季節,10月覺得「寫盡繁華」剛開展,可以再找時間慢慢看,可惜計畫總趕不上變化,黃絹本蘭亭無緣得見,也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有機會看到本尊

【流水帳】

-2022/10/08約11:30進204室展間,之後草草看了其他展件,約14:00離開
-2022/10/22約13:00進210室展間,四、五點左右離開
-2022/11/05下午再到210室匆匆掃過一次前次未看到的展品
-2022/12/31上午在204室大待停留2小時
-2023/01/01上午讀此次大展導讀文《故宮文物月刊》第475期〈寫盡繁華—晚明文化人王世貞與他的志業特展介紹〉及第476期〈選擇•展示•觀看—從王世懋藏宋版《新刊校定集注杜詩》說起〉

【觀後感】

1。懷素《自敘帖》

-不是第一次看,也不是第一次覺得被線條牽著走,但似乎是第一次能分神認字讀帖。當然,以我的草書程度,目仍愚劣,需借助展場釋文中翻中,可是,發現已能靠自己識讀部分文字內容,應算進步

故宮博物院藏唐懷素自敘帖
-看過的草字帖子仍極其有限,讀到許御史評「志在新奇無定則」,其實無法分辨哪些於當時的觀者是舊俗?是定則?只能先記下一些以我目前程度印象深刻處

。左右上下,正寫倒寫方向無定
例:左圖「名吳」二字,在原帖分屬「粗知名,吳郡…」兩句,但「名」上半部「夕」字點完,下半部的「口」直接往下逆時鐘劃了個像三角形的圈,順勢做出「吳」字上半部的「口」,並一筆把「口吳郡」完成。明明是兩個「口」字相疊,書寫筆順和方向相反,不覺得是刻意勉強做出的變化,但造形的確有了對比,一張一合,一圓轉一方折
故宮博物院藏唐懷素自敘帖

。各種凡爾賽式的舉重若輕
例:右圖「轉奇」二字出自「(心手)相師勢轉奇」該句,由師的右半部開始,一筆做出多個或圓或折的轉彎,比方由「轉」接「奇」,筆鋒略加提按,一個小轉做出了狀似英文字母「e」的小眼,如果沒能圈出這個恰到好處的小眼,就不能漂亮交待「奇」字上半部的「立」。好像看到花式滑冰的高高手,連續全速做出多個高難度係數且不同方向的迴旋,在維持既有速度和力度的情況下,整套動作執行下來,不僅沒有出錯,還能做好表情管理,行雲流水,盡顯優雅從容

。多字連綿,線條斷處非文句停頓處
全帖到處是這類斷口,上兩例皆是。「粗知名吳郡…」加上句讀該斷為「粗知名吳郡…」,但書寫線條斷在中間的「名」字(即「粗知夕,口吳郡…」);「相師勢轉奇詭」這行,加上句讀後,原應作「(心手)相師勢轉奇,詭(形怪狀飜合宜)」,可是書寫線條斷兩三次,大致作「相,帀勢轉立,可詭」。想起宇多田光當年爆紅,有懂日文的朋友說,他的填詞斷句處理不同於一般日文人,在當時的日語人聽起來,很有新鮮感。不知道唐代人對《自敘帖》這類線條停頓是否習以為常,對我這尚無法抓住狂草大形的人來說,這類不按原字形結組的停頓,把文字切割成全新的線條集團,要識讀,簡直像遊戲破關一樣,很是挑戰

何炎泉演講以趙孟頫、智永等名家草字「遊」說明懷素《自敘帖》草字「遊」高明之處,並比對莫高窟壁畫說明其唐文化遺留

。大唐遺韻
何炎泉老師演講中(〈寫盡繁華:晚明文化人王世貞與他的志業〉 約15:30起),特舉「遊」字為例(右圖右上)
.相比趙孟頫、智永等名家草寫「遊」字(右圖右下),懷素此字有兩點特顯高明,歷代書家少有人及:
1) 一是線條三四叉如中間的「方」及右邊的「子」字,卻不見雜亂(趙智王字最多二叉,邊字三叉但表現不盡理想)
2) 二是部首辵的末筆捺,草字造型稍變即可能誤作他字,其他名家此筆皆簡潔一劃,懷素此筆卻如飄帶翻折,讓人聯想起莫高窟220窟飛天壁畫(右圖左上),《自敘帖》留有許多大唐的視覺文化影子
.陸羽曾作《懷素別傳》:「吾觀夏雲多奇峰,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而《自敘帖》此一遊字末筆,如飄帶,如雲邊

-展場聽到一個小女孩對他爸爸說這是鬼畫符,心想,我小時候或許也會這麼想,但現在不敢了。可是回家看到《故宮學術季刊》Vol.28-4〈從神機到人文:盛唐到北宋的草書之變〉,才知道原來可能真與神通畫符略有淵源。這麼說來,「醉來信手兩三行,醒來卻書書不得」,或許也未必是浮誇表演、想讓人聯想蘭亭故事,就像《達文西密碼》小說開頭描寫的神密儀式,酒會不會是他們用以進入某種精神狀態/心流(i.e., 狂?)的方便法門?

故宮博物院藏唐懷素自敘帖

-網路早有《自敘帖》高清圖,在展場燈光昏暗、不能Zoom in,還不時被團體擠開或包圍,疫情升溫之際,難免忐忑。不過既然展出,還是想衝現場搖滾區看看。一進204室入口,就在牆面發現《自敘帖》前幾行的大圖輸出布景,不由得多看兩眼,然後……,然後又不由得再看多兩眼,因為牆上出現了個「錯」字:原帖「錯」字右半的「昔」字,上方短豎書寫時只做出一個小點以為代表,但牆上輸出的「錯」字,「昔」少了左上那一小點。猜想布置廠商以為那小小一點是髒污,為求完美,遂加工抹去。再一想,誰知道平常看到的圖檔和印刷字帖是不是有類似的修正加工?

- [20240709]因有紅樓夢展,趁空聽演講,想多少補充相關知識,沒想到聽歐麗娟老師講紅樓夢裡的貴族優雅禮法,會在末尾聽到《自敘帖》:縱做狂草,縱稱恣意、不守框架,懷素實際通篇以中鋒用筆,中鋒即正道。其實和何炎泉老師過去的觀察相合,也就是《自敘帖》所謂狂草,其實極守法度,但歐老師的聯想發散,對我是很有趣的觀點,果然每人都會因個人背景看到不同面向、連結出不同意義

2。蘭千山館寄存懷素《小草千字文》

-很遺憾,之前碰到這帖展出,沒能把握好好看過,這次不知會不會是最後一次欣賞

-和《自敘帖》的風格真是差異很大,《自敘帖》線帖大開大闔,但《小草千字文》很多轉折近乎直線
。說明牌說是晚年之作,想到自己的簽名,不知道是不是真與年紀大有關,和數年前的簽名相比,的確較無起伏波磔,晚年之說,或可信矣
。除了年紀因素,這種線條似乎也和冬季手冷時寫出的筆劃相類,前陣子天寒地凍,握筆要比平常用力,但手指僵直,很難控制手部活動
。另外,這是絹寫本,沒試過在絹上寫字,但印象中《蜀素帖》說了,蜀素就是種不易把握的書寫材料,同為布帛,猜測絹也是很考書家功力的材料,是不是也可能影響了書家表現?

-初步看下來,和印象中智永的寫法多有相似,比方首/谷、退/恐、慽/戚難分

-過去看過的千文書跡,無一無錯,此帖亦不例外。策展老師的釋文很用心,很多錯誤都在釋文上加以反映,不過有幾點發現:
蘭千山館寄存故宮博物院懷素小草千字文
。「閠餘成歲,律呂調陽」裡,「歲律」二字顛倒作「律歲」,但釋文未調整
。 「景行維賢」的「景」字,如左圖所示,實際上寫成了前一行「器欲難量」的「量」字,但釋文印象中仍釋作「景」
。「府羅將相」的「府」字,看起來像「應」,本想是不是另一種府的寫法,抬頭看釋文,釋文釋作「應」,並括號註已點去。可是末尾看到「俯仰廊廟」,「俯」字右半「府」字寫法和前面「府羅將相」的「府」字一樣,莫非懷素草寫「府」都像簡體「應」字的寫法?

-既是風頭上的重點展品,總有很多導覽老師要帶團介紹,也謝謝他們,才知道一些基本訊息
。大陸還有本紙寫本懷素小草千文,「閠餘成歲,律呂調陽」這句,「歲律」二字一樣顛倒作「律歲」 ,疑兩本至少一為臨仿。上網查了大陸紙寫本的圖,發現兩本差距頗大,姑不論書寫品質優劣,兩本內容並非全部相同,比方同樣這兩句,蘭千山館絹寫本的「閠」字無「門」字,展場釋文亦釋作「玉」,大陸紙寫本明顯寫了「閠」
。文末款識明顯有墨字被洗去的痕跡。一位導覽老師說,因懷素其他作品顯示,貞元15年的懷素並非63歲,有人懷疑被洗去的字跡是原書寫人名字,此帖並非懷素所寫,然回過頭說,本帖起首即寫明為懷素所寫,本就毋須於卷末再留名款,意即洗去的字跡未必是原書寫人名字。另一位導覽老師則補充,卷末可能是觀款,觀款只留名字,符合當時體例,可能是後來的骨董商為賣高價所做加工

3。宋寶慶廣東漕司《新刊校定集注杜詩》

-幾次聽曾紀剛老師演講和拜讀他的文章,總能因為他對這些古籍的熱愛和分享,學習到很多東西。專業、熱情,長年直面文物真本,不只是傳述書本知識,我想,故宮研究員老師們的演講和文章會吸引人,這些第一手經驗的整理分享,應是原因之一。這次他發表的文章也是,學識淵博兼有文采,跟著老師從王世貞所謂九友切入,不知不覺就看完20頁的文章,看到這部書如何誕生流傳、地位確立、再為人知,順便學到元朝收藏印的小知識,並得窺展件選擇的幕後故事。讚!

-過程中唯一覺得稍微沒跟上的,是乾隆天祿琳瑯最善本那段,怕又忘了,一併記下:文裡說三部乾隆點名的最善本是《漢書》、《資治通鑑綱目》、《九家集注杜詩》,原不明白這和寶慶廣東漕司本注杜詩有何干係,不過回頭再讀圖22的乾隆御題詩,即知第三部最善本《九家集注杜詩》「書出曾鋟實郭集,本應寶慶及淳熙」,正是指寶慶廣東漕司本注杜詩

「寫盡繁華」展件介紹:南宋寶慶元年(1225)廣東漕司刻印的《新刊校定集注杜詩》,曾為王世懋收藏
-發現有關於這部書的故宮臉書貼文,很有趣的貼文。所以這部書,應該就是所謂「叫我第一名,誰人跟我比」XD。貼文剪貼如下:
因緣際會,王世懋得到了這部南宋寶慶元年(1225)廣東漕司刻印的《新刊校定集注杜詩》,匯集宋代學者對於杜詩的註解,編校嚴謹,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此書的製作十分講究,版面開闊,字大悅目,書法端整,刻工精湛,紙墨上乘,又屬初印,是一部宛如藝術品般的宋版古籍;只可惜流傳絕少,彷彿成為傳說中的書。乾隆皇帝曾經珍藏一部相同的版本,反覆盛讚為「尤物」;清代大藏書家、自號「書魔」的黃丕烈有幸收得55葉,便直呼其價值「自有連城」。而和黃丕烈所藏殘卷同屬一本的其他30卷,如今就藏在故宮,是1980年沈仲濤先生捐贈國家典藏的「研易樓」善本精品之一。杜甫之於文學史、漕司杜詩之於宋版書、王世貞之於晚明文壇,都堪稱古今罕匹的第一名
4。家難變局

-王世貞少年得志,中年突遇家難。想到之前看展才知道的祁彪佳《守城全書》項元汴孫項聖謨,再想到紛亂的世局……能安心又有餘裕地欣賞這些前人寶惜的珍貴文物,實在是很應該感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