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25日 星期六

吳鎮《墨竹譜》#7〈清風動脩竹〉及 #8〈寫竹破俗〉

- 陳光擎《元代畫家吳鎮》,故宮1983年出版,頁92:飲冰先生問,「破俗真是有天賦者才能做得到嗎?吳鎮回答他,俗與不俗在乎人心」。按理,故宮出版物自為正解,但還是覺得心有疑惑,既是自己的筆記,在此一併記下磕磕絆絆的讀法和問題,期待看到《故宮文物月刊》7月這期的專文介紹。

【疑問一】以為飲冰先生問句只限前幾句,即「俗之移人,而賢者猶不能自免,而況愚者而能免乎?」而此後一大段,即「俗之可笑不可笑,何則?……因誦東坡詩『士俗不可醫』之句」乃吳鎮答覆。即使再看一次正解,依然覺得這樣切分問答較合理?

【疑問二】該書頁102註32,指吳鎮在飲冰先生離去時所吟歌詞為「士俗不可醫」,但查對原蹟,該句實為「幸俗不可醫」,這裡的幸字草法,與智永《真草千文》寫法一致。既然吳鎮誦「士俗不可醫」句,又歌「幸俗不可醫」,俗如何能是人心可自由切換?不懂

或許是之前聽其他導覽老師說吳鎮,作品沒認真看幾幅,印象模糊,對所謂吳鎮其人,倒有了先入為主的想法:刻苦孤僻、狷介傲岸。所以乍看這笑俗二字,就覺得是他自恃不俗的吳老先生對俗人翻了翻白眼。但看這段文字,又覺得Cynical的人不是吳鎮,是似懂非懂、自以為是的我自己。覺得他說的是,從俗為人情之常,寫竹破俗,或許可以想作是他自我警醒的時時勤拂拭?

也就是,東華軟塵,是人隨大流的主動營求,即使是賢者,即使時時勤拂拭,仍不免沾染塵埃。而北窗涼風,正如東坡《承天寺夜遊》所說,「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涼風何只在五六月?何只在北窗?只不過,六塵浸染,人自然無視或無能識涼風、未聞或未能識竹笑。涼風非人力招致,卻也取之無禁,然唯無求、無處惹塵埃,方能覺察

但這本書於我仍是獲益良多,比方國學基礎太差,如果不是這裡,不會知道淵明北窗和無弦琴、文同竹笑等典故。書裡解釋:吳鎮藉淵明琴以喻人之不能欣賞無實質的理論,綠竹為風所吹動,有琅玕之聲而人不能欣賞,陶潛無弦之琴,人不能領會,俗與不俗之間,原在人能不能、願不願領略自然之美。


- 這兩開先畫「清風動脩竹」,風自左側吹,竹向右倒,葉尖並因風折撇,因畫先於文,恰置於中間,自然抒展。果如文同「笑」竹之說,其體夭屈,非常形象的竹笑。或許因為得知這典故的關係,似乎也聽到的清風動竹的琅玕笑聲。初入大學那年夏天,在文學院圖書館看向窗外草地,只見微風一掃,地上不知名花草隨之俯仰亂顫,猶記得當時也心想,這群花草似乎和風玩得很起勁,笑個不停

畫後長跋,一頁不夠,再接一紙,最後為能破俗,在邊角處,再寫一竹。想到一些善用邊角料做成的玉件,吳鎮不愧是畫竹高手,即使是這樣逼仄的角落,還是能長出再自然不過的一枝墨竹,或許在墨竹一道,這時七十高齡的吳鎮已可無入而不自得。但能在如此局限處舉重若輕,套回前面邏輯,在進入「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的境界前,該也曾不斷學習鍛鍊,經過了數十年的「時時勤拂拭」


釋文:

#07 L01 晴霏光煜煜,曉日影曈曈[FN01],為問東華塵[FN02],何如北窗風[FN03]。
#07 L02 梅花道人戲墨于醉李春波門……

FN01:按教育部網路字典,曈音童,曈曈指天將亮時由暗轉明的樣子。
FN02:東華軟塵,爭名逐利、繁華熱鬧的塵俗都市。
FN03:陶淵明〈與子儼等書〉:「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比喻悠閑自得

#07 L02 ……笑俗陋室者,飲氷
#07 L03 先生以樗翁所書笑俗二字木刻示余,揭之陋室,為問:
#07 L04 俗之移人,而賢者猶不能自免,而況愚者而能免
#08 L01 乎(之點去)?俗之可笑不可笑,何則?盖習氣所積化之而然也。
#08 L02 然而俗之果可移人,而人果不可移俗者乎?使其喜
#08 L03 名者而乏才識,喜利者而尚浮華,皆習俗移人
#08 L04 而然焉。間有墮於其間而自覺者,得非心出天賦,
#08 L05 人能移俗者,至是乎。俗果可笑乎,果不可笑乎?因誦
#08 L06 東坡詩(曰點去)「士俗不可醫」之句。先生乃掀髯大笑,捧腹出
#08 L07 門,疾走而去。余遂歌曰:
#08 L08 「我有淵明琴[FN04],長年在空屋。客來問宮商,盧胡[FN05]
#08 L09 捫軫足。幸俗不可醫,那使積習熟,我懶政[FN06]欲眠,
#08 L10 清風動脩竹[FN07]。」

FN04:蕭統〈陶淵明傳〉:「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後指閑適自得其樂或意趣高雅脫俗。
FN05:盧胡為擬聲詞,形容在喉間的笑聲。
FN06:似乎看過有人釋「政」為「改」字,先前也曾覺得,俗不可醫,故懶改,意通。但現認為應是政字,原因有三。
1)左半與右半又字似以點斷開,且《墨竹譜》後面另有一開確定寫到改字,左右兩半字符與智永千文相同,但不同於此處;
2)政字用作正字並不罕見,似與王羲之避先人諱有關,也因羲之,另想起袒腹東床的典故;且
3)五字一段的詩句,似乎多為前二後三,例如「我懶,正欲眠」,第二與第三字形成一組詞,即「我,懶改,欲眠」,即使有,比例似乎不高
FN07:蘇東坡〈石室先生畫竹贊並敘〉:與可,文翁之後也,蜀人猶以石室名其家,而與可自謂笑笑先生,蓋可謂與道皆逝,不留於物者也。顧嘗好畫竹,客有贊之者曰,先生閒居,獨笑不已,問安所笑?笑我非爾,物之相物,我爾一也。先生又笑,笑所笑者。笑笑之餘,以竹發妙,竹亦得風,夭然而笑。大徐本《說文》:李陽冰刊定《說文》从竹、从夭,義云,『竹得風,其體夭屈如人之笑』,未知其審。

#08 L11 孔子適衛,公孫青僕。子在淇周,有風動
#08 L12 竹,蕭瑟團欒之聲,欣然亡味,三月
#08 L13 不肉。顧謂青曰,人不肉則瘠,不竹則
#08 L14 俗,汝知之乎?梅華道人寫至此,遂寫竹以
#08 L15 破俗云。
#08 L16 至正庚寅夏五月。時窓雨未霽,
#08 L17 筆倦少息。

- 後記(20201114)
《故宮文物月刊》第448期2020年七月號吳誦芬〈元吳鎮墨竹譜──父親給兒子的畫竹繪本〉:
.「晴霏光煜煜」該詩,為吳鎮所作,詩題《露竹》
.本篇「大致提到吳鎮和朋友討論,認為俗是一種習氣積累,使人被影響轉化的無可奈何現象。想到孔子在衛國,聽到風動竹子……三個月不知肉味的故事;加以古云:『無竹令人俗』,因此決定以畫竹破俗,作為抗俗的解套。」
→相比先前所提文,策展人這段說法似乎和我所領會更相合。不過隨年紀增長、閱歷加深,或許再有機會和這兩開會面時,心裡又會有不一樣的觸動

2020年7月8日 星期三

吳鎮《墨竹譜》#6〈有竹之地人不俗〉

- 大圖: https://theme.npm.edu.tw/exh109/Spotlight10904/#lg=1&slide=15
- 釋文: http://painting.npm.gov.tw/Painting_Page.aspx?dep=P&PaintingId=189

圖片取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有竹之地人不俗〉

作畫原由:這天有人請吳鎮畫紙屏,所以他在紙上先畫了這段竹枝,佛奴看到,指定一首詩請他順道題上,就畫成了這紙小品。

這首佛奴指定詩,前兩句不難理解,後兩句依展場影片說明,是指:有人說用黑墨畫竹像影子一樣,我這不就畫了一枝竹影到紙屏上……也就是「墨奴」意為用墨寫字作畫者,和我原先誤讀的想像有些差距,但也慶幸多學到一個Google找不到答案的詞彙

這也是這次看到這系列竹譜時興起的感嘆與遺憾。吳鎮《墨竹譜》真是很美的作品,可是先前兩面之緣,並沒有讓我真正感受到它的美好,一直到這次,可能是學習草書、初步認得幾個偏旁字根有所幫助,又或這些年眼力真有了些許長進,才覺得稍入門徑。作品上鈐蓋無數印記,標志過去這等作品只有少數藏家、行家才有機會經眼,現在置於博物館展間,人人都能一睹真蹟,可是既是書畫,又是文言草字,它與現代人之間何只隔了一片玻璃的距離。

釋文
L01 有竹之地人不俗,而況軒窓對竹開。
L02 誰謂墨奴能倒景,一枝移上帋屏來。
L03 梅華道人一日與人寫帋屏而作此枝,佛奴
L04 索寫此詩于譜上,遂為書也。
L05 至正庚寅夏五月十三日竹醉時

後記一
- 國文程度不夠好,典故也不夠熟悉,讀文言文時,於意思掌握一直是猜測居多。一併記下未得悉展場正解前的誤讀:
。「有竹之地人不俗,而況軒窗對竹開」──有竹的地方,人就不會俗氣,更何況有窗子正對竹子的地方
。「誰謂墨奴能倒景,一枝移上紙屏來」──誰說寫字的人能借光勾摹影寫就很厲害,畫畫也能假月色倒影,把竹子移寫到紙屏上……雖然覺得原先的想像比較美好,但解答是殘酷的……

- 雖說《墨竹譜》很多紙的竹枝竹葉都沒有明顯濃淡,但這紙想來畫的是竹影,只不知是否是實景寫生,不過可以想見,一定曾有這樣的夜晚,窗外有月、有竹,窗裡有吳鎮和佛奴,父子一家對月、對影,不知應算幾人的溫暖時光。在這裡,吳鎮用印又選擇了「澹中有味」

後記二(20201114)
- 依《故宮文物月刊》第448期2020年七月號吳誦芬〈元吳鎮墨竹譜──父親給兒子的畫竹繪本〉一文,「本開……末稍以特別勁利的用筆折掃而成,表現斷竹的質感,維妙維肖」。這才注意到這小節的斷枝,謝謝策展人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