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5日 星期日

記展場中的自我修煉

人生幾大錯覺,可能包括以為自己長進了些許?拜這次台北故宮王世貞展觀展所賜,不只一次體認到眼力與專家的差距。能對自己程度有更客觀的認知,當為文志之。

聽過演講無數金句,其中一句:很多人都是用耳朵看展。用耳朵而不用眼睛看展,非不為也,實不能也。除大學前的文史課程,再無相關訓練及背景,只能仿照學生時期的學習模式:自己做題,也就是先看展件,記錄所見,然後再對答案,參照展場的展品說明、專文報導、院方講座和各式刊物介紹,找出自己眼睛沒能見著的東西。這種學習方法,想當然爾,極其耗時,東一點西一點,也不保證能有寸進,可是既不知道人家是怎麼練的眼力,方法再笨,總是個開始。

學生時代寫錯答案有籐條加身的風險,對答案發現正解和自己所寫不同,常有膝反射式的緊張害怕,但展場上土法煉鋼發現寫錯答案,卻會生出即將獲得新知的期待。此次「寫盡繁華」特展,就遇上幾個喜獲新知的瞬間:


吳鎮畫竹及草字題跋
很喜歡吳鎮《墨竹譜》,當年在故宮107展間一幅幅看了又看,甚至為它們開了Blog記錄。但事實是,這次展場中再遇吳鎮墨竹、重見吳鎮草字,還是沒能一眼認出!

雖說看展時盡量避免先看展件說明,但說明卡一般於展件前方,依展場設計的動線前進,眼角餘光總不免先瞥見說明卡,這件就是一例。當時瞥見王冕名字,看了前頭的雅致的楷字和圈梅,再看見後面的墨竹和草字,雖墨韻有別、氣質不類,但仍先入為主誤以為係同人所作,一邊看墨竹,一邊心裡兩派對話:「這和吳鎮好像!」「時代同為元朝,難免有類似的畫法和表現」「那為什麼墨竹畫到這種程度,王冕墨竹畫名不顯?」「仔細找找,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如吳鎮的墨竹」「而且那草字程度也太好!」「嗯,和前頭楷書風格是不大一樣」「前段楷字用墨像鮮于樞和倪瓚,後段草字水多偏趙」……努力找碴半天,才發現腦內小劇場根本太搞笑,墨竹和草字本就是吳鎮手筆!

擷圖取自網路《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
同學不喜歡吳鎮圖文並陳的創作模式,覺得像註解太多的學究論文,看了心累。可是,同學嘸甲意,不妨礙我喜歡,原因無他,圖與文皆是原創作的一部分,且吳鎮書法功底深,文字也頗合脾性,讀之每覺是種享受。只不過,一年多未再臨寫草書,多字不認得,依故宮官網釋文,此圖後有草字題識:圖畫書之緒,毫素寄所適,垂垂歲月久,殘斷爭寶惜。始由筆研成,漸次忘筆墨,心手兩相忘,融化同造物。軒窓(窗)雲靄溶,屏障石突兀,林麓繆槎牙(芽),禽鳥翥翰翮。可怜(憐)俗澆漓,摸摹竟紛出,裝褫雜真贗,丹粉誇絢赫。千金易弊帚,十襲寶燕石,米也百世士(?),賞會神所識。倫伶(伶倫)世無有,奇響竟寥寂,良樂難再遇,抱懷長太息。左圖右書,取其怡悅瞻視,陶寫情性。近好事者,以為市道商賈,真贗為事,反害情性,盲目聾耳,哀哉。

【註】依《教育部國語辭典》收錄:「」此處估讀音及字義同「繚」;「槎枒」形容參差錯雜;「」音住,振翅或高飛意;「澆漓」,人情風俗淡薄。另,「米也百世士」此句不懂,若「米」「世」實為「半」「老」,「半也百老士」,同樣不解其義,查網路《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錄清陳邦彥《御定歷代題畫詩類》卷七十六所錄元吳鎮〈畫竹自題〉,本句亦作「米也百世士」,不過末句故宮官網譯「抱懷」,此處錄「抱恨」)



故宮臉書貼文介紹「寫盡繁華」展件,剪《書陶淵明閑情賦》祝允明楷書「賦」三字
每天生活都在演豆豆秀,那天見故宮FB上貼文剪了三個楷書「賦」字,又瞥見祝允明名字,不知是不是受前件烏龍影響,誤會剪出三字分別出自吳中三家手筆,然後就盯著剪出三字,想辨識哪一個出自祝?文?王?心裡小劇場又展開對話:「左邊看起來秀雅,像文?中間略有書呆氣,可能是王?右邊……」「可是三個字看起來都很厲害,線條乾淨、結字秀美,王寵什麼時候有這控筆功力,能和祝允明比肩?」「王小字學祝,或有相像」「但貝字豎鉤、撇點,武字兩個鉤畫,三字運筆寫法未免太像?」……回頭再看標題,呃,剪出三字原來同出祝允明單一作品!

這篇貼文很詳盡地介紹了《書陶淵明閑情賦》文與字,不知是不是也出自何炎泉老師?坦白說,近年視力惡化,展場已難看到貼文中所說精彩細節,即使故宮官網能找到這篇作品的圖檔放大觀賞,可是解析度遠不及貼文剪出三字,如果不是這篇貼文,從不知祝允明這篇書跡如此精微好看。怕以後找不到故宮臉書這則貼文,全文剪貼如下:
為其小楷書作品,風格相當奇特,迥異於他常見的鍾繇(151-230)、王羲之(303-361)體,巧妙地融合鍾繇的圓厚與王羲之的清雅。全作用筆俐落確實,講究筆鋒的細緻變化,線條潤澤而凝練。單字結構嚴謹中見巧思,運用大量的異體寫法,顯示淵博的書學知識。透過獨特撇、捺、長橫與長豎的使用,起著統整全篇的效果,同時也表現出不羈的個人情性。這些在書寫限制嚴格的楷書中,無疑是耀眼而奪目,堪稱明代小字的傑作。

陶淵明〈閑情賦〉一開始便以誇張的手法,描寫美人舉世無雙之容貌與遠近馳名的德行。接者表達出詩人想親近美人,卻又顧慮重重的複雜心情,完全處於心煩意亂、魂不守舍的狀態。第三段正是文章高潮,希望自己能夠化身為衣之領、腰之帶、髮之膏澤、眉之黛墨、身下之席、腳上之鞋、隨身之影、照顏之燭、手中之扇、膝上之琴,只希望能長伴美人。由於不敢付諸行動,始終只能自怨自嘆。最後,從美人的不可追求回到現實上的不得志,認為一切都是自尋煩惱,唯有摒除雜念才能保持一顆純心。全賦的想像力完全爆表,尤其是十願所表現出的創造性,讓此賦可以被人們傳誦不休。

面對這樣一篇奇幻瑰麗的文章,原本在書法上就新意十足的祝允明,很難不受到陶淵明的激勵與鼓舞,幾乎使出十八般武藝卯起來書寫。以三個「賦」字為例,便能見到其求新求變之精神與能力。光是「貝」中兩短橫畫與撇畫的寫法,就有三種變化的趣味,搭配右邊「武」字,可以有源源不絕的組合。加上書寫時的細微筆鋒動作,裝點著視覺上很容易落入單調的圓潤線條,產生出靈動的活潑生命力。點畫的精緻與秀潤,讓觀者可以從視覺上直接感受到美女的天生麗質。透過線條與身體的密切關聯,這些動作又可以類比到美女舉手投足間的嬌態模樣。經過一連串複雜的轉換處理後,書法不再只是單字意義所代表的符號,一一化身為千姿百媚的美人,無時不刻地吸引者觀眾的目光。透過祝允明精采動人的書法,不只有從文字上來想像〈閑情賦〉中的美女倩影,還能實際領會其一舉一動與迷人丰采。這樣的審美感受無疑是跨越材質與物種的高級轉化過程,完全跳脫低級直觀的狀物摹寫,所有的一切都是藉由視覺經驗與大腦作用所產生的純粹美感,如此才可能透過柔美豐潤的線條動作與質感,喚起心中對於美女的相關印象,進而獲得欣賞美人的審美。書法因為非具象的獨特性,類似的探討至少在兩千年前的漢代就已經開始,從創作到品評都形成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

陶淵明竭盡文字之描繪能事,祝允明則是縱情於點畫結字,每個字除了展現出〈閑情賦〉文字的綽約風姿,也兀自在紙面上揮舞著曼妙的身影。書法與文字在此產生了競爭與合作的微妙關係,最終不僅形成對書家而言是相當獨特的書風樣貌,在歷代小楷中也屬奇葩之作。書史上名家能將小楷寫到具備鍾、王氣息已屬不易,更不用說還要進一步表現出文章意境或個人想像。顯然,此作不單單把字寫好,對於文本的想像與理解也完美融入創作中,點畫間充滿著陶、祝二人的至情至性,才能造就出這無與倫比的特殊面貌,開拓小楷書寫的另一種可能。
「寫盡繁華」展分前後兩檔,前檔所展祝允明草字《書千文》,下檔前沒機會好好看過,不過即使當時有幸駐足瀏覽,視力狀況如此,大概也會遇上和現場觀賞《書陶淵明閑情賦》同樣的問題。故宮官網《書千文》圖檔品質較《書陶淵明閑情賦》理想,但和展場電視牆高清影像一比,同樣有泥雲之別,在螢幕前看到那篇祝允明草字千文,真覺得研究員老師對祝字的高評價其來有自。

既寫到祝允明草字千文,順帶記第二檔所挑王寵草字《千文》,此作寫於1527年農曆12月21日,王寵約33歲時的作品。在展場一字字看王寵字,熟悉的明人木板氣,多字字畫短少或線條多衍,內容和智永墨跡版多字不同。明明有天才又用功,但啟蒙資源、平日所見不如祝允明這類官二代,壽元又短,難像文徵明藉後天勤寫突破升級,可能受啟功先生評價影響,總覺得王寵此作的用心,看著看著,反而讓人感到悲傷。可是話說回來,一輩子追隨祝允明寫鍾繇小楷,最終泯於眾人、湮沒無聞者,想來不只一人,王寵至少以天份和二三十年的努力獲王世貞金口肯定、歷史留名。又,據展場說明牌,王寵受蔡羽影響,先前似不記得蔡羽其人、其字,也是新學習,下次再見,當會留意。



雖歸文徵明名下,故宮「寫盡繁華」特展展場說明牌寫明,其圖及字皆不類文徵明
這件不同於前兩件,進場時剛好和展間預設動線反方向,在完全沒有創作者年代及人物提示的情況下,路過時乍見字形即想到文徵明,再走向前,的確也瞥見說明牌作者欄寫了文徵明,但見圖畫筆力太弱,遂又向前細讀了說明牌,才發現策展人說這卷圖文皆不似文。

圖不對,可以理解,但字不對,Uh-oh! 是哪裡有了破綻?趕緊退回去再看一下。初看圖後西苑十首題跋,自〈太御池〉起,「有」、「水」……覺得看起來像標準文徵明,決定跳過前半段,直接走往後段看,果然在〈萬歲山〉前後所見,筆力已不如起首〈太御池〉段謹飭,多字連綿時,線條尤弱。過去不是很愛看文字,這裡的偽文字線條軟綿,但以往看到的文字,印象更多是線條凌厲,出鋒利刺收歛不夠。或許,那些我所不喜的「文」字,也未必是真文字



故宮「公主的雅集」特展官網簡介,一般視作忠實摹本
這幅畫,初看樹石想起郭熙,但又似過於整齊,像是水多了的倪瓚,又或是突有潔癖的吳鎮。見展場品名卡寫趙孟頫,遂走去看同時登場的《鵲華秋色》,來來回回兩相比較了下,不是說這張筆墨不好,相反地,它很是精緻,但除了一水墨一敷色的差異,覺得後者更鬆秀,雖然上了色彩,精神上反而更自然具文人意趣。

《鵲》成於1295年,是為老友周密而作;《重江疊嶂》時代較晚,題記為1303年,似未見作畫緣由記錄。年代有異、目的不同,會有眼前所見如此區別?寫下心中疑問,上網查找,才發現應該不是第一次見此圖,2016年「公主的雅集」特展就曾展出,猜測當年忙著看《早春圖》和《松風閣詩帖》,此作或曾走過、路過,但沒什麼印象。

「公主的雅集」特展當年策展團隊所寫簡介,這圖被認定為摹本,貌似是因為「山石分塊」筆墨有「格式化筆意」。相關文字剪貼如下:
此卷畫幅一般以為是忠實摹本,其後題跋或可信。趙孟頫以追復古人風尚為手段,此卷屬李郭畫風,再經北宋末王詵平遠山水樣式等相加參酌所致。構圖具有宋人古法,但山石分塊之筆墨則因摹本而有格式化筆意。
沒學過畫,不知何謂山石分塊格式化筆意,目光在畫上來回掃過,想起當年《剩山圖》來台,展場上眾多團隊簇擁一位又一位導覽老師現場開講,其中一位老師一直讓學生在明代仿作裡找Y皴(《故宮文物月刊》2011年第340期〈黃公望的密碼?-「Y字形皴」初探〉),原曾想是不是相關,不過回家上網放大綠框處,並無懷疑的Y皴。且網路上找到北京故宮《故宮博物院院刊》2018年6月刊出台大藝研所盧慧紋老師文章〈《由〈重江叠嶂图〉卷谈赵孟頫对北宋平远山水的继承与创新》〉,始知格式化筆意的說法自數十年前即陸續有日、美、台學者提出及應和,且該與原想聯想的明代Y皴無涉。

盧老師在這篇文章中論證本作為趙真蹟,發表時間晚於台北故宮「公主的雅集」特展,王世貞展此作說明卡未見「忠實摹本」、「格式化筆意」等描述,不知是否與盧老師發表的文章有關?比方台北故宮本次展覽的策展老師,甚至是台北故宮,現在(轉而)認同此卷為趙真蹟?還沒時間細讀盧老師的的文章,希望有機會再好好讀過。但說到底,畫是不是真蹟,學者、收藏家或收藏單位、鑑賞拍賣機構……或許真是重要問題,但不是我在意的事,至少現階段確認何謂畫家學者所說「格式化筆意」對我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