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8日 星期六

《讀帖閱世──拓本、〈定武蘭亭〉與〈游相蘭亭〉的文化意涵》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王羲之《定武蘭亭真本》

《故宮文物月刊》2021年9月第462期何碧琪〈讀帖閱世 - 拓本、《定武蘭亭》與《游相蘭亭》的文化意涵〉:
https://periodicals.npmonline.net/npm/detail/3167793032f2b44a31f41ca7e00afb08/?seq=7

去年的文章,介紹去年的展;展沒看成,但很幸運能在今天拜讀這篇文章。作者何碧琪女士不只研究功底深厚,且能深入淺出清楚交待複雜的題材及發現,層層剖析文物脈絡,串起不同世代的情懷追求,深感佩服。這篇文章解答了我很多疑問,也糾正了我先前一些錯誤觀念

【新學習】

1。拓本在宋朝發展出特殊的文化內涵

拓本之於我,一直是書法學習材料,內容不重要,好像拓本流傳只是書法美學的傳承載體,但這篇文章讓我知道,古人看拓本,不只是書法美學學習素材,有更重要的精神文化意義

拓本令銘文,即金石要傳諸後世的內容,突破時空限制,加大流通、便利儲存,拓本應用之於古人,或與今人資料數位化理念相通。同時金石碑板、墨書原跡可能因風化椎塌等不同原因毀損,如歐陽修(1007-1072)謂金石「百年亦有終」,摹拓本保存得宜者,紙壽千年,可藉此延長原件內容的壽命,共同傳承古聖先賢精神思想

名家書法墨跡拓本的收藏,東晉已有前例,桓玄(369-404)即曾收羲獻正書行書作鑑賞之用。但到北宋歐陽修上承韓愈、柳宗元古文運動,金石刻銘拓本開始受到重視,在歐陽修集古觀念引領下,推動了北宋金石研究、拓本收藏風氣,當時士人自金石入手,上溯三代典章制度及文化思想,試圖重建,以俾重振源自中原的漢文化,復興儒家思想,在文化上尋根探源,對抗魏晉以降的佛教外來影響。繼之因兩宋間書畫真蹟、善本文物大量毀損流失,原跡原刻存亡未知,拓本彌足珍貴,地位再向法書拉近。且如高翥觀高宗詩翰拓本後跋曰,「白髮內人和淚讀,為曾親見寫詩時」,拓本猶如真跡,觀拓本也能睹物思人,感時興懷

同時期的歐洲正處於中古時代,Medieval Period黑暗時期,而宋時書法、史學、金石學大盛,群儒超越宗教束縛,關注自身歷史、士人文化、人文關懷,仿佛17至18世紀歐洲Neoclassicism、 Enlightenment時有的Zeitgeist,中國拓本傳統,在世界文化史上自有其獨特意涵

2。蘭亭字損問題

知道定武蘭亭有不同字損版本傳世,但總想當然耳地以為,字損多者晚於字損少者,從沒認真讀過不同版本比對文章,更沒一一看過不同版本,所以也沒想過九字損本早於五字損本。且經本文介紹,知道五字泐損時間不同,確定王厚之(1131-1204)昔說非是

定武原石拓本特點包括:1) 行4清流激湍的激字,中間白方二字合寫為身;2) 行13或因寄所託的因字,囗中寫仲字;3) 刻有烏絲欄。何女士依這類特點判定拓本是否系出定武刻石,而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所收北山堂舊藏中,例如以下所列,皆屬定武蘭亭
-「甲之八 括蒼劉涇本」
刻有紹聖丁丑(1907)蜀人劉涇字樣,非忠實摹刻,但九字未損,所本應更早於五代已出的九字損本,米芾稱劉曾得唐絹本。何女士稱此本「當是南宋人根據北宋劉涇所藏的唐絹本《蘭亭》重刻」,不知南宋重刻所據為何?
-「乙之五 錢塘許氏本」
字損順序有異,且字畫去台北故宮所藏《定武蘭亭真本》較遠,引北京故宮《蘭亭圖典》王連起先生〈《蘭亭序》重要版本簡說〉,是定武再翻本,並說母本可能重刻自北宋初版本。不懂究竟是①原石→北宋原石拓本→重刻母本→母本拓本→再翻刻石→此本,即此本距原石已隔兩代?②原石→北宋原石拓本→重刻母本→此本,即此本距原石僅隔一代?③其他?
-「庚之三 莫之所出本」
五字僅損帶,因熙寧間(1068-1077)薛向帥定武時先後損帶、右、湍,當據拓在北宋初至熙寧間的母本重刻
-「丙之八 會稽本」
五字損帶、右,同上,當據拓在北宋初至熙寧間的母本重刻
-「囗之四 湯舍人本」
五字損帶、右,當據拓在北宋初至熙寧間的母本重刻
-北京故宮游相蘭亭「宋拓王沇本」
五字損帶、右,當據拓在北宋初至熙寧間的母本重刻,且知刻於慶元間(1195-1200)
-「甲之四 中山王氏家藏本」
刻有中山王氏家藏、安中等印,知為按王安中(1075-1134)舊藏所刻,五字皆損。王安中與薛紹彭約為同時期人

不同版本的比對,對我來說還是過於複雜,但我想,依何女士所說,帶、右、湍、流、天五字,大致在北宋依此一時間序出現字損,能證薛紹彭清白。許多書籍文章都寫,神宗時的薛紹彭刻意毀損定武蘭亭五字,雖有懷疑(這麼認真習帖,怎麼珍惜原石都不為過,怎麼狠得下心毀壞原石?諸如此類主觀的想法),卻未見反證。此次得悉五字非同時毀損,是很讓人開心的新學習

3。宋人今人看定武蘭亭的興感之由

定武原石兩度因國難流失而致亡佚:一次是後晉末年為契丹掠去,棄於真定,即北宋的定武,今河北真定,也是宋朝開始稱此石及其拓本系統為定武蘭亭的緣故;二次是兩宋之交,原已收入宣和內府的定武原石,在南宋初期由抗金名將宗澤(1160-1128)送至維揚,建炎三年(1129)金兵攻破維揚,定武原石不知所蹤(依何女士本文所說,若前述記載正確,台北故宮《定武蘭亭真本》可能拓於建炎年間,為定武原石最後期的拓本)

文物館十種游相蘭亭拓本中,「甲之二 御府領字從山本」、「甲之五 御府本」皆本於高宗臨本,「乙之五 錢塘許氏本」、「囗之四 湯舍人本」出自臨安,加上「丙之八 會稽本」、即今日台州的括蒼「甲之八 括蒼劉涇本」,大致可劃出浙江一帶的蘭亭文化圈。由南宋回溯九百年,正是永和九年(353)王羲之寫《蘭亭序》處,而由南宋進入元朝,也孕育出復興二王古典書風的趙孟頫

高宗勤於臨寫,固然是激發當時士人蘭亭熱的原因之一,卻非唯一原因。文中引王柏(1197-1274)《魯齊集.題定武蘭亭副本》句,「清歡盛會何足傳,右軍他帖以千數」,九百年前江左秀逸才俊一場集會、一時風雅,不是蘭亭能讓宋人,乃至今人仍稱頌不已的原因;而羲之書法,歷時愈久,書名愈顯,但在宋時仍有墨跡摹拓等各式版本流傳,蘭亭應非獨因羲之書名而貴。關鍵在「託言此筆不可再,慨然陳跡興懷語,今昔相視無已時,手掩陳編對舊雨」

何女士指出,蘭亭傳為明君典範唐太宗收藏並帶入昭陵,這讓《蘭亭序》由一件書聖舊作轉作國家重器,而定武原石在後晉末年及兩宋之間二度遭遇國難流失亡佚,南宋士人不斷重刻,是出於保存國族重器、延續文化命脈的使命感;晉室左遷,宋室南渡,兩個不同時代的人群,遭遇何其相似,「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所以興懷,其致一也」。香港和台灣在大江大海的時代,也曾有許多大陸的文化精英移居,看東晉南宋,看定武蘭亭,或許當中也曾有人攬昔人興感之由而臨文嗟悼

也正因為這特殊的歷史因由,我想,即便如祁小春先生質疑,《蘭亭序》文偽字偽,《蘭亭序》的書法風格影響後世學書者千千萬萬,讀《蘭亭序》而感慨係之者也不只限一朝一代,在可見的未來,這件名作還是會繼續有人放案頭學習吟頌